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瞧了瞧,满目阴郁。
“朕这双手,到底有一天还是沾满了至亲的血。”他自嘲地笑了笑:“朕当初争这个皇位,并非为了朕一人之志,更是为了身后的冯家,只是没想到……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李子桀在旁低着头:“陛下切莫太伤怀了。”
裴臻没回应他,兀自喃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朝历代,无外乎此,朕也逃不开这般宿命,哪怕让裴澈来坐这个皇位,他也一样逃不脱。”
而此时,他忽听一声轻唤:“臣妾参见陛下。”
裴臻回头,却见是耿月盈,她身着丧服,虽是一袭素麻,却更衬得她容貌出尘。
可突兀的是,她怀里,竟抱着一个襁褓,而里头,还有个轻轻蠕动着的孩子。
裴臻蹙眉:“你把孩子带来作甚。”
只见耿月盈起身,看着怀中的婴孩,她满目柔情,不知晓的还以为她抱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太后娘娘今日便要去了,这孩子总得来送送自己的皇祖母。”
“你疯了吗!”裴臻压低了声音。
这孩子身有残疾,甚至连该称作公主还是皇子都不知道,也并未昭告天下。
“天寒地冻的,你把他带过来做什么!谁准许你带着孩子到这来的?!”
裴臻想要上前,但却见耿月盈抱着孩子缓缓后退。
“陛下心疼这孩子,把他养在长乐宫,臣妾能把他带来,自然是奉了陛下的意思。”
“你敢假传圣旨!?”他勃然大怒。
却见耿月盈竟走出了城楼,退到了室外的垛口边,风雪翻飞,粘在她的发上。
突如其来的寒意,把襁褓中的孩子冻得直哭,哭声微弱如幼猫一般。
“陛下要处死臣妾吗?”耿月盈却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伸着手,将孩子伸出了垛口外,楼台下的人群登时一阵骚动。
“回来!”裴臻心下一慌。
李子桀眼见如此,便要上前拿人。
而耿月盈却是不疾不徐:“南安侯还是不要过来的好,否则若是一着急,本宫没抱稳,宫里就又要多一桩丧事了。”
李子桀退后了几步,他看着裴臻,裴臻只是伸着手不敢靠前:“耿月盈!你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她莞尔一笑:“只是臣妾嫌这位分低了,想要晋一晋。”
裴臻懵了:“这种事情你不会直说吗!?在此发什么疯!你想要什么位分?”
“就要个……皇后吧。”她道。
“这个不可能。”想也没想,裴臻就拒绝了。
“料想陛下也是不同意的。”她眉眼弯弯,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可怕:“容臣妾想想……贵淑贤德四妃,如今就只剩下德妃之位还不曾有人,臣妾想要这个位置。”
“好。”裴臻飞快答应:“传朕口谕,昭仪耿氏,晋为德妃!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快回来!”
耿月盈却仍是不依不饶:“不够,陛下您是皇帝,所谓生杀予夺,此刻能封臣妾,转眼就能废臣妾,所以臣妾还需要陛下的手谕,在圣旨上写明了,赦免臣妾假传圣旨之罪,以及无论如何发生什么,都不会废弃或处死臣妾,并当着盛京百姓的面宣读。”
“你敢威胁朕?”
“臣妾自然不敢,只不过,臣妾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与其待会儿被陛下杀了,还不如此刻就同陛下的骨肉一起跳下去。”她依旧温柔笑着:“陛下以为呢?”
孩子啼哭不止,残缺的手脚在襁褓里挣扎着,躺在耿月盈纤细的手上,躺在这漫天风雪里,摇摇欲坠。
“陛下!”
忽然,只听一声惊呼,那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裴臻猛然回过头去,他险些没认出来者是冯真真。
只见她面色灰白,头发散乱,这样的天气里,此刻却只穿着身单衣,她双足赤裸,眼神空洞,如槁木上被硬生生凿出的孔洞。
“真真……你怎么在这?”
突然的冷暖交替,让冯真真不住颤抖着,她在城楼的砖石上跪了下来,已经哭哑的声音里满是祈求:“求陛下……臣妾求陛下依她所言吧!”
她匍匐着,虚弱的身体似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她膝行着爬到裴臻身边,手攥住他的袍角。
裴臻蹲下身去,手扶着她瘦弱的双臂,眼中惊愕,他目眦欲裂,通红的眼掉下几滴强忍不得的泪,不知是问冯真真还是问他自己:“怎么成这样了……”
怎么不久前还是好好的人,不过一个多月不见,怎么就变得这般……形销骨立?
可他实在做不到一边筹谋除掉冯家,一边装作没事去见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个时运不济的孩子……
于是乎,便只能让人把她照顾好,养在翠微宫里,不许任何人告诉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陛下……”冯真真哭得极尽哀恸:“陛下救救我们的孩子吧!陛下已经杀了臣妾的家人,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死吗?!”
“朕答应你……朕答应你……”裴臻抱着她冰冷的身躯,吩咐道:“取笔墨和玉玺来!快!”
不顾其他,裴臻走笔龙蛇般飞快在圣旨上写下耿月盈要的一切,又毫不犹豫盖上玉玺,待应公公高声宣读罢。
裴臻将毛笔狠狠掷在地上:“耿月盈!闹够了吗!”
耿月盈这才展颜,她挑了挑眉头:“那臣妾就叩谢圣恩了!”
旋即,又对冯真真道:“来,贵妃娘娘,快来看看你的孩子吧。”
闻言,冯真真挣扎着起身,她的眼神此刻已然带了些疯狂,伸着双手,似被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不顾城楼外的风雪,趔趄着朝耿月盈走去。
孩子被交到她手里的瞬间,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哭声渐渐止息了。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却在看清孩子的面貌时,瞬间怔住。
她发着抖的手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脸,却看到襁褓中伸出一只残缺不全的手。
冯真真的脑袋轻轻歪着,痴狂的眼里却露出几分短暂的疑惑。
而后,她忽然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住地哭喊起来。
那哭声似撕扯着心肠,痛苦而绝望。
裴臻想要靠近,却再一次,冯真真手忙脚乱爬上了宫门城墙的垛口。
“不要过来!”她嘶声喊着。
垛口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本就湿滑,而冯真真身子虚弱,此刻凶险万分。
“真真!”裴臻眼底腥红:“回来!”
第192章 死如秋叶
“真真!回来!”
在裴臻的嘶喊声中,冯真真摇着头,声嘶力竭着,让人分不清是哭是笑。
“朕会尽力保住冯家人的性命!朕不会牵连于你!你永远是朕的贵妃!这孩子是朕的血脉,朕不会不要他!”裴臻祈求着:“不要跳,回来吧……朕会让这个孩子一辈子尊贵无双!”
却见冯真真含着泪,她站直了身子:“陛下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裴臻心头轰然一震,愣在了原地。
“臣妾刚有孕的时候,真的以为陛下是开心的……可没想到,陛下竟让太医给臣妾用药,要悄悄杀了这个孩子,只是臣妾与孩儿命大,熬了过来,后来月份大了,太医查出是个女胎,陛下这才放弃杀了这孩子的念头……”
她嘶吼着:“可那毕竟是毒药!是陛下的毒药把她变成了这个模样的!”
“对不起……”裴臻看着摇摇欲坠的冯真真:“真真,先回来,回来再说……好不好?”
冯真真像是听不清他的言语,兀自道:“可陛下放了心,姑母和父亲又不放心了……他们希望我的孩子是个皇子……在我的安胎药里,竟掺杂了能将孩子转女为男的方子……”
似自嘲一般,她不住笑着,笑得前仰后合:“从小疼爱我的父兄想利用我和我的孩儿夺权,对我视如己出的姑母从始至终也只有利用……我的表兄、我的丈夫,对我时刻提防,杀我家人害我孩儿……”
她抬头,看着漫天飞雪洋洋洒洒,落在眉睫与发厢。
此刻天色已然大亮,人间一色素白,似覆盖了宫城内外,天地之间的所有污浊……
“都是假的……我的一生,全都是欺骗……”她轻笑着,像是在说与谁听,又像是在问着苍天。
忽而,她的耳畔响起婴孩的啼哭声。
冯真真彷徨着低头,她苍凉一笑:“孩子,咱们都来错地方了……下辈子不要这样了,下辈子,我们不来了,好不好……”
她闭眼,只觉风从耳畔拂过,万籁俱寂……
她似隆冬枝头最后一片红叶,翩然坠落,在雪白的天地间,留下一抹刺眼的血红……
“真真!!!”
裴臻似疯了一般冲上去,看到的却只有苍白的雪地里,满目鲜血……
他虚软着身子瘫坐下来。
又是这样……本该活着的人亲眼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
裴臻蜷在垛口边,良久,似被寒风冻结的脸上,终于木然地划下一滴泪来。
看着裴臻头上逐渐积了雪,耿月盈站在暖融融的城楼里,仿若置身事外。
她端详着手中圣旨,试图露出几分胜利者轻松快意的笑,却忽觉自己笑得有些勉强,于是便收敛了嘴角,眼底划过一瞬间的酸涩。
李子桀瞥了眼耿月盈,而后躬身,半跪在裴臻面前。
此刻城楼下的百姓越来越多,对于这一出皇家闹剧,更是已经议论纷纷。
他低声道:“陛下进去吧,此处寒冷。”
裴臻却只是两眼空洞,抱膝呆坐在原地。
“吉时到了,是时候送太后娘娘走了。”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陛下!”李子桀心中焦急:“有关太后殡天的前因后果,百姓中早已流言四起,若今日耽误了丧仪,恐惹百姓猜忌。”
见裴臻不为所动,他续道:“陛下好歹让人收殓好贵妃娘娘的尸身,否则城楼底下的百姓越来越多,众说纷纭,对娘娘的名声无益。”
裴臻终于抬眼看着他:“你说得对……子桀,你让人去办吧。”
李子桀低低哀叹一声,道:“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陛下乃一国之君,此刻要做的,是整理好心绪,主持大局。”
言罢,李子桀起身,吩咐了几个人处置冯真真与那孩子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