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忙了。”颜汝良道:“有人喂她吃东西,你现在……赶紧的先去洗洗,好臭啊。”
戚玫不满地嘁了声:“你要是在天牢关四十多天,你也臭……”
……
“……五姑娘?五姑娘!”
戚玦迷迷糊糊间,只听到夜深人静,鼾声四起的天牢中,有人在唤她。
可谁会这般称呼她?难道是……戚家的人?谁?
她的双眼艰涩睁开,恍惚间,她看见笆篱外有个身着绿色官袍的……男子?
疑惑间,那人又唤了她一声:“五姑娘……是我。”
戚玦的身子早已到了极限,这几声呼唤差不多是耽误她上黄泉了。
她强忍着,须臾后,才挪着身子一点点朝他的方向爬过去。
看清楚来人后,她又脱力地侧躺在地上,她有些意外,几乎是用气息道:“你是……季韶锦?”
“是我!”戚玦只听得他语气焦急:“五姑娘怎么成这般了?其他几位姑娘呢?”
说来话长……戚玦觉得自己可能活得还不如这话长,便不说了。
而季韶锦只是环顾周遭,见无人注意,便往戚玦的无力垂着的两只手里各塞了一个瓶子。
“五姑娘,如今朝中大乱,摄政王根本无暇管我们这些无实权的末流小员,我也是费了些功夫才从翰林院调任到刑部任职的,今晚是除夕,守备有所松动,我这才混了进来……这两个,左手的内服,右手的外敷。”
说罢,他匆匆起身:“待这些药用完了我会再来,回去后也会接着去寻其他姑娘的下落,此地不宜久留,哪怕是为了将军,也请姑娘千万珍重!”
又看了眼周遭,他才转身离去。
“……”
木讷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戚玦把左手挪近,叼着拔了瓶塞,将那瓶药粉倒进嘴里。
心里想的却是:裴熠,再等一下,我晚点死,把人都给你凑齐了再去见你……
……
越州,越王宫。
除夕夜,越州城中的百姓已然放起烟火,裴熠黯然收回视线,越王宫中,并无半分温馨热闹。
“要想说服潢州兵马司,只怕很难。”
裴熠面色有些冷冽,他身上的伤虽重新上了药,但心中的恨意却半分不减,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后,他脑子逐渐清晰:“当初裴子晖的死疑点重重,若无潢州兵马司配合李子桀,只怕他很难将真正的死因瞒下来,所以潢州多半是李子桀的人,既如此,包括眉郡,便都不可劝降。”
“你的意思是?”裴澈眉目微沉:“北上?”
“是。”裴熠道:“北上是闵州,待劝降闵州后,再往北三州,便是肃州,那里是西北军的驻地。”
大梁四支精兵的其中之一,虽已式微,但仍不可小觑。因为犬戎衰弱,这支精兵几乎是被遗忘在了大梁西北角的肃州。
“我想的是,裴子晖和李家既然都能因为曾经领过宁州军,而在多年以后与之勾结,那么曾经被阴宣侯亲自率领多年的西北军中,是否也有对老侯爷心怀旧情的部下?”
隔着白纱,裴澈若有所思:“裴臻登基后,为了稳住西北军,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处以怀柔之策,凡是愿意认他这个新君的,皆保其性命,留任旧职,所以……应当是有的。”
说罢,裴澈闷闷地咳嗽起来,侍者捧了药提醒道:“殿下到服药的时辰了。”
他不疾不徐,捧碗一饮而尽:“我这身子是好不了了,不知郡王的伤可好些了?”
裴熠正想着,若是当初师父在侧,或许还能似阿玦那般给裴澈解毒,也不至于如今病根深种,霎是可惜。
“劳殿下忧心,并无大碍。”他应答道:“去战场上杀一回的力气还是有的。”
“哦?”裴澈有些讶异:“你想亲自上阵?”
戚玉珩却急不可耐打断道:“五姐夫,你还是先歇着吧,我身体好得很,让我打!”
裴熠嘴角朝下,他对戚玉珩并无半分不虞,只是他心中实在郁郁,连带着语气也是淡的:“既要以名声招纳,便是得亲去,方能有几分威慑,岂能躲在帐中让你去卖命?”
戚玉珩黯然,也知晓裴熠心里装着事,应是万分焦灼难当,却还是不免担心:“五姐夫,你别逞强……”
裴熠神情凝涩,默默须臾后,他道:“玉珩,你接着守在城中吧,我出城探查的时候悄悄进过关津,还得知了一件事。”
“什么?”
“姜浩要来了,关津军已然接到了这个消息。”
第210章 闵州
历时七日,裴熠的兵马到了闵州城下。
这一次他带了三万人马。
有了对付冯家的经验,他这次领兵比上回要熟练许多。
他着重甲,骑战马,披红帔,持朴刀,立于众兵之前。
他笑与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不笑时总带着些许冰冷得距离感,而逐渐沉敛的眉目,让他除了少年英气外,又平添了几分凛凛不可犯的肃杀。
开城门前来迎战的是闵州兵马司指挥使刘浊,对方瞧着不过三十来岁,横刀立马,器宇不凡。
他高居马上,昂首道:“端郡王造访,下官理当相迎,但郡王陈兵于此,可是有反叛之意?若当如此,下官还劝殿下三思,莫要因此自断性命!”
裴熠却道:“本王性命于江山社稷天下万民而言轻于鸿毛,多谢将军挂怀。本王素闻将军美名,听闻刘浊将军乃忠勇之士,如今奸人窃国,江山危在旦夕,还望将军莫要阻我。”
那刘浊闻言,语气霎时变得生硬起来:“我刘浊虽一介武夫,但自幼读得圣贤书,知晓忠君效国的道理,而今国君在盛京,末将忠的自是即位的新君,效的自是我大梁国,旁人如何作想与我无关,我只知,勾结越州叛军乃是犯上作乱,无论今日来者是谁,既生反心,我闵州将士自当将其碎尸万段!端郡王若想游说,就大可不必了,但若想起兵,那我等便恭候此处!”
而裴熠早就料到刘浊不会轻易屈从,他早听闻此人骁勇善战又刚直不阿,若能收归己用自是最好,否则实在可惜。
于是他不疾不徐,只高声道:“越州也好,闵州也罢,一兵一卒皆是我大梁子民,分毫损伤皆是国之不幸,本王与将军身为将帅,不若以一人定胜负,若本王落败,则自愿撤军,如何?”
刘浊却冷笑一声:“殿下有此心,可即便末将死在殿下手中,末将也坚决不降!”
说罢,他便操一柄红缨枪,策马疾驰,气势汹汹而来。
见此情形,裴熠拔刀挡之,刀枪相接,他只闻见一股浓烈的火星味。
刘浊的力量极大,在力度上,裴熠占不得上风,便只能依靠自己本就敏捷的身手避开。
刘浊一枪朝他面门而来,裴熠仰身避开,铮鸣的枪声与他几乎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裴熠的刀朝刘浊后腰袭去,见状,刘浊将枪反手一挑,枪杆撞在刀刃上,振得裴熠手心一阵麻栗。
刘浊顺势拎着缰绳后退几步,看着裴熠的眼神也从轻蔑到逐渐起了几分警惕与敬畏。
裴熠趁势而攻,二人交战不歇,只闻铁器相撞之声,竟是不相上下,看得众兵将连声助威。
又一次与刘浊拉开距离后,裴熠气息微喘,腰侧的伤口隐隐生疼,带着股铁锈味。
今日他战甲下特意穿了玄色的衣裳,就是为了不让这血迹太过明显。
其实,若他将自己的本事全副拿出,刘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的身手多在于偷袭和暗器,固然有用,但他此战的目的,是为了劝降,让更多势力为己所用,所以,他必须得赢,还得赢得磊落,赢得让人心服口服,如此一来,便只能选择他并不擅长的刀剑。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旧伤,今日本就是硬着头皮上的……可不如此又能如何?他没有旁的选择,他等不到伤口痊愈,也更无暇与刘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刘浊的长枪再一次朝他袭来时,裴熠不顾伤口的拉扯,他避开的同时一把抓住枪杆,借由刘浊挑枪之力,他在马背上一蹬,旋身跃起,将朴刀朝刘浊迎头砍去——
刘浊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枪杆回转,竟一下子横撞于裴熠胸腹。
突如其来的猛烈一击,让裴熠登时重重摔在马下。
重击让伤口瞬间血流如注,可他无暇顾及,此刻刘浊的战马扬蹄而起,便要朝他迎面踏来。
裴熠惯会的招式在此时起了作用,他足尖轻点,飞快避身,他想要捡回脱手的朴刀,却被刘浊提前勘破,长枪一挑,将朴刀打远了。
落马后又失了武器的裴熠落了下风,与此同时,刘浊持长枪穷追不舍。
裴熠的身手固然能躲开,但他的伤却已无法支撑太久。此时此刻他每行一步,地上便多留下一片血迹。
失血后的裴熠有些苍白,汗水也在不断的躲避中吧嗒吧嗒滑落,直到他自己也开始恍惚。
只是……只是他不能倒,若倒在这里,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盛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阿玦?
阿玦不能再等了,她等不起,他也等不起!
偏生此时,噗嗤一声……枪头没入了裴熠的肩头,捅得他一连退了几步。
“端郡王,降了吧。”刘浊居高临下着,眉目冷冽。
裴熠却只是冷眼看着肩头,仿若那哗哗淌着血的是旁人……蓦然间,他眼底竟出现了似野兽般阴狠而无意识的杀气
他一声不吭,却只是将双手握在了枪头上,全然不顾性命一般,他握紧枪头后退。
刘浊也意识到了:他要夺枪……
两厢争夺间,枪头被从裴熠的肩上拔出来,那骇人的血洞子汩汩流血。
裴熠手扶长枪,脚下用劲,蹬着身子飞身上前,翻身一脚朝刘浊胸口踢去。
刘浊躲避,却也因此让手上的力虚了
也不知道裴熠怎么突然来了力气,竟真的硬生生把长枪从他手中夺走,还让他险些被带着跌落马下。
有了武器的裴熠,毫不犹豫朝他打来,饶是刘浊居高临下,却也不能赤手空拳与裴熠搏斗。
本想策马先与拉开距离,不想裴熠却直接一枪捅在马腹上。
战马长嘶一声,扬蹄而起,竟差点将刘浊摔下来。
裴熠却眼疾手快,长枪横挑,竟硬生生将战马掀翻。
刘浊滚落在地。
此刻的裴熠早已经红了眼,长枪追逐着翻滚躲避的刘浊,一下似一下狠厉,每一下都直取命门。
他恨极了……不是恨刘浊,他也不知道自己恨什么,或许是恨李家多年的欺骗,恨李子桀的背叛,恨自己被蒙蔽和利用的前半生,更或者,他最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
每一次下手,都似要将所有仇人一个个穿透,他每一下挥舞的动作,长枪划出的弧线,都带着鲜血淋漓的涟漪。
直到刘浊体力耗尽,认命般闭上双眼,带着寒芒的枪尖流星一般捅向他的脖颈……
裴熠终于找回几分理智,枪尖停在了刘浊的喉前。
“……”
裴熠的眼睫恍惚着,颤抖着,苍白至极,却血色斑驳,似方松开猎物咽喉的猛兽,终于找回些许人性。
他深吸一口气,收枪,让自己站稳了身子,他躬身一鞠:“刘将军,多有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