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游说不得,便难免交战,未免战事波及百姓,也减少军队损耗,裴熠点到即止,只将为首者擒获便停战,如此一来,到了有些州郡时,甚至有军民不顾兵马司勒令,主动开城门相迎。
肃州在大梁西北,最东毗邻乐州,乐州兵马司指挥使姓李,属宁州李氏旁支,哪怕是为了己身荣华富贵,也会死扛到底,一连几日,已斩杀不少有投靠之意的僚属。
裴熠掐算着,闵州一战至今已过去一月有余,他走向盛京的这条路,已然比他所期望的慢了很多。可偏偏因为战事四起,朝野动荡,双方皆是严防死守,他这一路上召来玄狐的人询问,可他们也已经与盛京的人断联许久。
直至此日,与乐州恶战后的深夜,几个士兵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了他的军帐:“殿下,此人是在乐州与肃州的山岭间被抓获的,他妄图从山野之地绕过城防,看着煞是可疑,怕不是乐州那边的探子!”
而裴熠的眼眸却在看清他面孔的一瞬间清亮了起来:“把人留下,你们出去。”
士兵微愕:“殿下,此人可疑,若对殿下有不轨之心,岂不危险?”
“无妨,退下吧。”
二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遵命。
待四下无人,裴熠甚至来不及解开藏锋身上的绳索,他蹲下:“可是有消息了?”
藏锋似乎也经历了不少奔波,脸上还带着污泥和血痕,他点头:“得知殿下在寻找平南县主的消息,在下便一直试图告知殿下,只是如今传递消息实在不易……”
“你说。”裴熠打断了他的解释,眼底微微发红,龟裂的嘴唇透着血丝,不住发颤:“她可还活着?”
“活着。”藏锋沉声:“或者说,一个多月前还活着。”
裴熠还没来得及松懈的呼吸又一次凝滞:“……此言何意?”
“大约是姜浩出征的前一日,我们得到的消息,平南县主尚在天牢中,只是……只是据说受了刑,伤并不轻。”
不知不觉,裴熠攥紧了拳,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着:“我竟此时才知晓……”
一个多月前,阿玦便已然身受重刑,而他不仅未能在侧,甚至还一无所知……甚至,甚至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晓她这些日子她的困苦……
这算什么……?
“从此处到盛京,最快要多久?”
藏锋没想到他会这般问,略一思索,道:“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也得半月……殿下要回去?不可!如今摄政王最想杀的人就是殿下!”
“我必须去。”裴熠笃定,眸中似有腾腾烈火灼烧不止。
却在此时,一个士兵匆匆来报:“殿下,越王殿下来了。”
裴澈虽身子孱弱,又有眼疾,但并未留在越州,只是让戚玉珩与座下几位将领驻守越州,自己则随着裴熠横扫梁国西部的步伐,一路同行,此战诸多计策皆是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他被人搀扶着进了军帐落座:“你要回盛京?”
想来方才是在外头听清了他们所言。
“是。”裴熠毫不犹豫道:“我先前就已然告知殿下,我的目的,不止是因为江山,也是因为她。”
“裴熠。”隔着白纱,裴澈微微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是在看他:“你可知道你这条命已然与一个月前不同了?你不只是裴熠,更是大梁端郡王。”
“知晓。”裴熠道:“我是这大梁西六州的一面旗帜,也是他们共谋大业的理由,有人为了天下太平,希望我做这个镇山石,也有人为荣华富贵而来,试图通过追随我,有朝一日得获从龙之功。”
“既知晓,又怎能鲁莽行事?你若是死在李子桀手里,这西六州很快会化作一盘散沙。”裴澈的眉头微微蹙着。
“不会。”裴熠否认道:“殿下,我身为裴子晖的儿子,说到底,只是一个造势的理由,如今我们已经收复了西六州,有了对抗李子桀的资本,那么,势便已成,接下来,只待守住越州,攻下乐州,我们便愈加势不可挡,而殿下麾下,能者无数,有得是比我善战的将领。”
见裴澈沉默,冷不丁地,裴熠道:“越王殿下其实从未想过让我做这个皇帝吧?”
裴澈闻言,面色微微一僵,向下的嘴角愈发生硬,却并未否认。
裴熠却只是轻笑一声:“我明白殿下的野心和抱负,也明白殿下心里的仇恨,和想要为楚家正名的心。所以,其实一开始,殿下助我,目的便不是让我称帝,而是借我造势,将我作为一面大旗,用以讨伐李子桀。但事成之后,一国却不能有两个帝王,也不能有一个众望所归的皇亲。我不知道在殿下原本的打算里,是打算在成大业后如何处置我,或杀或废?我不知晓。不过,这些都是不曾发生过的事情罢了,我若要因此事怨怼殿下,多少有些不讲理了,所以我其实……很感谢殿下。”
顿了顿,他在裴澈略有惊愕的表情中续道:“我感谢殿下在我危困时的收留和支持,也谢殿下的信任,能将三军交托我手,如今我也可回馈殿下以安心——我从始至终,从未想过做皇帝。”
终于说罢,他松了口气:“我想要的,只有皇爷爷所期盼的天下太平,以及我自己所盼的安宁人生,从一开始,我就只想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殿下……让我去吧,不论死活,都不会影响殿下的计划,甚至还能有所助益。”
“什么意思?”裴澈闻言,惊诧地站起身来。
裴熠却只是平静道:“李子桀杀了我这个最合适的继承人,殿下以此为名出兵,岂不更加师出有名?而且,还免了殿下夺权之后处置我的辛苦。”
裴澈的嘴角动了动,片刻沉默后,他试图否认:“本王……并未想害你。”
“我知晓。”裴熠道:“对将来的事,我并不敢笃定,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殿下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人,想来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所以……烦请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若我此次死在途中,便请殿下夺权后杀了李子桀;若我只一人活着回来,便容我亲自挂帅出战,砍下李子桀的头颅;若我们两人都活着回来,请殿下容我上阵斩杀李子桀,并在将来……将我宗室除名,让我永无机会涉权位之争分毫。”
……
裴熠没有再看裴澈的神情,只是在他缓缓点头后,与藏锋一起披星戴月离去。
他知道此行要面对的是什么,即便他和藏锋皆有能轻易避人的功夫,要想穿过严防死守的乐州已是九死一生。
只是这次,他必须得去了,不能再等了……
……
十日后,盛京。
春雨绵绵飘着,柳絮一般扰人又缠绵。
摄政王府。
姜宜端着手炉独立于屋檐下,这个天气太磨人了,虽是春天,雨却似细针一般寒浸浸的,冻得人骨头发冷。
庭院里的梨花洋洋洒洒开了,被雨浇得零落在地,化作满地泥泞。
此时,一个妇人冒着雨,脚步匆匆:“王妃……”
姜宜回过神,那张带着几分乖俏的脸板着:“说。”
妇人道:“偏院里的确藏了个女人,难怪这些日子围得似铁桶一般,不让任何人进,奴婢买通了守卫往里头递了个消息,果不其然,就有个绿衣丫头偷偷摸摸从后门出去了。”
姜宜握着手炉的手蓦然收紧,双眼怒睁着:“果真,我一让人编造了戚家人的踪迹,她便忙不迭排了人出门查探……”
她眼底通红,眼睑噙着泪,眉目似被揉皱了一般扭曲着:“李子桀,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藏什么女人不好,非要藏戚家的!”
她扬手,手炉被狠狠掷在挺远正中的石板路上,黄铜被磕得歪曲,碳火落了一地,很快被春雨浇灭,流着灰黑的泥水。
“……真打量我是个好欺负的?好啊……李子桀,非要在这时候给我难堪是吧?你等着……你等着!”
姜宜喘息不止,发疯一般嘶吼着:“我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种气!”
“王妃……”仆妇小心低头,翼翼抬眉:“今日摄政王又去了天牢,侯爷不是给姑娘陪嫁了几个护卫吗?想来软硬兼施,偏院的人也拦不住王妃。”
“是啊……”姜宜咬牙切齿,她扶着梁柱,眼眸缓缓抬起,唇畔利刃一般勾起:“李子桀……我要让你后悔!”
第213章 妒恨
天牢。
戚玦的背脊重重撞在刑房的墙上,灰扑簌簌落着,她只觉喉间一股血腥味。
她眉间微蹙,抬起的眼睫落满了灰,乍似落了层初春回雪。
她咬牙抬眉,正对上李子桀怒不可遏的双眼。戚玦的眼底多了些欣慰,望向他的眼神愈发倔强而嘲讽。
她挑衅一笑:“摄政王的大业似乎不大顺利,不然怎想起拿我撒气了呢?”
只见李子桀的双眼泛着血丝,通红得似要滴血,他躬身一把扼住戚玦的脖颈:“姜浩被擒,是你的计策?”
果然,姜浩到眉郡不过十日,就被越州擒了。
戚玦按捺心底的波动,面不改色:“殿下高看我了,我在这样的地方,连外头的尘土都闻不到,有什么法子算计广汉侯于千里之外呢?许是广汉侯技不如人,得了地图还是大败亏输。”
忽而,她的笑意加深:“摄政王本就盼着广汉侯死,怎么如今反倒不快?可是……又有什么新的变故,让殿下又搁置了除掉广汉侯的计划?”
李子桀的眼中愈发狠厉……她说得的确不错,如果不是裴熠死而复生这个变故,姜浩的死活的确不值一提。
但如今,姜浩被生擒,越州竟要划地三州才肯放人。
更要命的是,此一战让越州名声大噪,更让其余摇摆不定的州郡逐渐倾向越州!
“戚玦!本王真的会杀了你!”
谁料,戚玦脸上竟浮现一丝释然,死么?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确已经不怕了。
横竖……她地府熟人比阳间还多,死了倒松快!
李子桀的手逐渐收紧,掐得她面色逐渐由红转白,神思渐浅,游离天外……
忽而,她猛地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瞬间填满她的喉间。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便双眼通红地被李子桀抬起了下巴。
模糊间,李子桀粲然:“本王差点忘了,只要有你在,本王手里便也有人质。”
什么意思……?
戚玦没明白,李子桀却只是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睥睨着她,旋即,转身离去。
重新回到牢房,戚玦只觉得身上的伤口崩裂,鲜血透出结满了血痂的衣物,全身上下黏糊糊的。
她还在想李子桀那句话的意思,难不成,他想用她威胁玉珩?
李子桀他休想!同样的问题她上辈子已经做过选择了,真有那一天,她即便自断也不会做这个人质。
至于姜浩被擒,还真是她的计划。
戚玦做不到,不代表耿月夕做不到。越州的城防,可是她上辈子参与设计的。
越州的入口,实际上有三条路。
从眉郡往西直走,那条路机关密布;往南进密林后再向西,才是越州的真正入口。
至于往北进密林的那条路……那条路的确可以找到一处城门,只不过,那并不是越州的城门,而是迷关郡的。
迷关郡是越州下的一个小州郡,曾在百国乱世时被齐人占领,遭遇屠城之祸,其间亡魂无数,鬼气森森,是个十足十的不祥之地。
即便后来被梁国收回,城门和其间屋舍皆被保留,但那个地方早已经寒气弥漫,住不得人。
耿月夕当初看中的便是这一点。她让人将此处收拾出来,将城墙改造有无数窗口的一座巨型箭楼,只不过,窗口并非对着城外,而是对准城内。
此处常年有人驻守,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候以备不时之需,若有敌人靠近,便点燃烽火告知越州城,裴澈便会派人前来驻满箭楼。
姜浩按照地图找到迷关郡的时候,想来大喜过望,还以为自己真找到了越州的入口处。只不过待他攻入其中,发现迷雾之中箭头的寒芒似星空满天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正中敌人下怀。
只不过为时已晚,自己只能随着亲兵一起沦为瓮中鳖。
时隔多年,不知道这个礼物,裴澈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