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熠感觉到了彻骨之寒,他忍不住战栗和慌乱……就像擦不去戚玦脸上的污渍一样,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他留不住,第一次真切觉得他怀中的温热这般易碎。
他好怕,怕极了……
裴熠的心此刻像是被什么反复摧折揉搓着,绞得人心口似撕裂一般……他宁可再去南齐死上几回,也不愿见此番情景。
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个粗糙的陶瓶。
混元一气还魂丹,他连夜回端郡王府,就是为了将此物取来。
把丸药塞进戚玦嘴里的时候,叙白还想要阻他:“这味道太古怪了,你给县主吃的是什么?!”
裴熠却并未回答他,此刻似听不见任何声音,紧紧盯着戚玦的目光无暇分出半点予旁人,只小心翼翼把她横抱起来。
裴熠将她抱得高了些,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
臂弯收缩,又怕碰疼了人,轻轻将人拢着,任由她的体温像只受惊的野猫在他的五脏中横冲直撞地抓挠。
怀中的人轻了好多,轻飘飘得让他害怕,整个人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就这么软着身子躺在他怀里。
裴熠低声,用他们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依偎着的耳畔,轻声哽咽:“对不起,我来晚了……阿玦,我们回家……”
第217章 纵
“走吧。”戚瑶的目光在戚玦身上停留了片刻后道。
裴熠怀里,戚玦就这般静静闭着眼靠在他肩头,微微拂过他耳畔的呼吸声,让他的心终于有了须臾安宁,他沉声:“走!”
此地不宜久留,虽说天牢中的狱卒已然尽数被屠,但天亮后便会有人前来换班,他们必须在此之前离开。
天牢大门外的守卫直挺挺站着,但裴熠知道,这些人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身体只不过被长矛撑着,强行作出站立的姿态,以暂时迷惑旁人,实际上他们的脚边早已经血流成河。
天光破晓,天色微寒,将那件玄色外袍拉了拉,把戚玦苍白的脸也挡住了,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托着,似在安抚她,但也是在安抚他自己。
乘着即将散去的夜色,他们匆匆跑向了在街角伺机的马车。
“殿下。”一直候在此处的戚珞却是忽然鞠身一礼:“五妹妹没事就好,你们带着她离开,我便不走了。”
裴熠一怔:“怎么了?”
见几人皆是不解,戚珞解释道:“二姐下落不明,我亦有牵挂之人在此处,不能随你们一起走了。”
说罢,她又看了眼寂静无人的周遭,款款一笑,道:“你们趁着天黑快走吧,五妹妹便托付给你了,殿下照顾好她,我先走了!山水有相逢,会再见面的!”
盛京的夜色下,只听到戚珞转身跑开的脚步声,直到只剩下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个人影朝他们挥了挥手,而后,便消失在了长街的拐角处。
“走吧。”戚瑶收回视线,催促道:“别耽误了时辰。”
时候不早了,几人没有多做停留,便匆匆上了马车。
裴熠抱着戚玦,二人钻进木箱之中,木箱上又压了几箱货。
时辰已然被计算好,待他们的车走到城门,估摸着就刚好是开城门的时间,他们便可以趁着天牢的惨状被发现之前离开盛京。
玄狐的产业无数,他们在这次出城打的自然也是玄狐名下某家大店的名义,如此一来,城门司的检查便会松懈很多。
如果是李子桀兵变前,盛京的守卫并未如此严苛,从前裴熠还是可以深夜偷偷出城去找明镜道人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若想带着戚玦这般逃出去,只怕是自投罗网。
……
城门。
他们到此处时已是卯时,城门已开,正有不少百姓在此等待接受盘查后进出城门。
轮到他们的时候,城门司的人盘问了他们的身份,幸好这些颜汝良早有准备,车上的人也都提前乔装过。
城门司的人也只是按部就班地随意翻看了几下他们的东西。
有个守卫停在戚玦裴熠藏身的木箱面前,裴熠透过缝隙,隐约还能看见对方皱眉:“什么东西?血腥味这么重?”
颜汝良轻车熟路般道:“这是我们兴旺肉铺的车,正赶着出城运肉,别说是这车了,我们这些人身上早就被腥气腌入味儿了,爷您见谅!”
透过木箱缝隙,裴熠瞧见颜汝良从袖底给那守卫递了串钱,讨好笑道:“这个时节做点生意不容易,您行个方便?”
守卫贼眉鼠眼地瞥了眼周遭,才一脸为难地把钱收进了腰间:“去吧去吧!”
车上几人皆是暗暗松了口气,车轱辘的声音重新响起,木箱也随之轻轻摇晃起来。
裴熠低头,昏暗之中,他看着怀里的人,心里闷得慌,却也暗自宽慰:没事了,要离开这里了。
不料此时,却突然有人来报:“大人!大人不好了……天牢出事!摄政王有旨,关闭城门!不许放任何人出城!”
登时,裴熠包含柔情的双眸沉了下来,他不动声色抽出了那把匕首。
城门处一时哄闹不止。
“怎么不让走了?”
“怎么回事?我还赶着出城探亲去呢!”
“这可如何是好?该不会又要关上一个多月吧!?”
颜汝良看着,心道运气真差,这旨意来得也太是时候了,若是再晚上一会儿,他便直接策马逃了,何至于这会子进不进出不出的,被拦在城门外的档口。
他搓了搓手,问道:“爷,我们这……您行行好,都到这了,便让我们走吧?”
那守卫是个拿了鸡毛当令箭的,颐指气使道:“别添乱!没长耳朵吗?盛京里出事儿了!放你走?万一你就是这朝廷钦犯,我有几个脑袋放你走?”
此时,只见几个守卫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连声恭敬道:“耿都尉!”
城门下,耿澶一身熊罴绯袍,年纪虽小,却生得眉目凉薄,颇有威仪。
守卫之中为首的点头哈腰道:“大人,今早城门刚开,人尚未放出去几个,不过都是下官亲自查验过的,都是些有官籍的,出不得错。”
却见耿澶的眼神却只是在这些排着队的百姓身上徘徊。
见他的脸依旧冷得吓人,那守卫头领连忙补充:“您放心,小的这就让人把那些人都追回来!保证不会出事儿!”
耿澶却只是微微抬手,阻止了他的行动,他冷声:“未曾发现可疑之人?”
“未曾发现!”
问罢,他便自顾自踱步着,走到了城门外,目光最终落到了颜汝良他们的这辆马车上。
守卫头领解释道:“这是兴旺肉铺出城去乡下运肉的。”说罢他又立马换了副嘴脸,呵斥道:“去去去!见着都尉在此,还不快滚进去!”
颜汝良讪讪,正思量着错过这次,该怎么再找机会离开盛京。
却不料耿澶忽然道:“等等,搜。”
几人的心霎时狂跳不止。
裴熠的目光冷到了极致,听着外头翻动木箱的声音,他把戚玦搂紧了些。
大不了……一场血战,杀出去就是!
搜查声近在咫尺,却忽听耿澶道了声:“停!”
裴熠可以听见那脚步声,声音一点点靠近,直至停在了他面前。
木箱的缝隙,裴熠可以清晰看见耿澶穿着那身他曾穿过的绯色官袍,甚至还可以感受到他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
忽然,他与耿澶的视线对上了!就这么透过狭窄的缝隙,一明一暗,他与耿澶就在这瞬间四目相对!
他发现了!
裴熠握着匕首的手缓缓举起……
“放行。”
放……放行?
裴熠愣住了,耿澶的意思是,放他们走?
外头的守卫也有些讶异:“大人,不是说封城吗?”
不料耿澶却道:“查验既无错漏,放行又有何异议?”
守卫闻言,只能连声称是。
随着车轮声响起,惊魂未定的裴熠也愈发不解:耿澶既然能担任城门都尉这种要职,说明耿氏姐弟是在替李子桀做事,但……似乎这姐弟二人也另有图谋,否则为何会就这般把他们放走?
顺利到达城外的客栈时,天已经大亮。
他们已经无暇思考其他,只知道李子桀已经发现天牢遭血洗,只怕城中找不到人,很快就会扩大范围搜寻。
裴熠抱着戚玦翻身上马:“按照计划,你们先行,我们随后就到!”
戚玫刚见到戚玦,此刻自不肯分开:“五姐怎么了?五姐可还好?不行!我得陪着五姐!五姐夫,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不料,却被颜汝良一把拎住后领,戚玫个子小,就这么被提着悬空起来:“下次再说,先走!”
他们事先的计划,即便裴熠带着戚玦离开,李子桀也会布下天罗地网抓捕,四处排查,而且他们人太多,目标太大容易暴露,倒不如颜汝良他们坐船先走,而他带着阿玦先藏身于盛京附近。
灯下黑,反而更安全些。
等到盛京这厢松懈,玄狐便会安排新的船送他们走。
马背上,裴熠道:“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说罢,便趁李子桀的追捕到达之前,一路策马向盛京西郊而去。
……
长乐宫。
耿月盈早已一身盛装,她缓步走了进来,九翟冠的衔珠长长垂到肩头,岿然不动地坠着。
高位之上,李子桀一身玄色九毓冕服,却垂首扶额,额上青筋突突跳着,冕冠上的青玉珠随着他的呼吸相互碰撞,哗哗作响。
耿月盈却煞是悠然,她缓缓道:“殿下,吉时已到,该由殿下主持新皇登基了,殿下耽搁在此,怕是要惹百官非议。”
李子桀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着,不知不觉,他的面容愈发阴沉憔悴。
他起身,赤色的翘头履踩在案几边缘,他奋力一脚,摆满了奏疏的桌案便顺着长阶翻滚而下,满地狼藉。
默默发泄般地掀了桌子,李子桀的声音有些憔悴:“耿澶把人抓到了吗?”
耿月盈不动声色微微挑眉:“尚未,不过城门已封,逃不到哪里去。”
“传旨下去。”李子桀的声音闷闷的,却恐怖似暴风雨前的寂静:“分发戚玦的画像,大梁每一个驿站,每一个码头,所有来往人员,全部一一检查,如有错漏,满门抄斩。”
想了想,又反悔道:“不对,如有错漏,株连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