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又款款一笑:“略备了些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诸位笑纳。”
几人又是拜谢,而后便被侍从引着去各自的席上坐了下来。
这样的场合,男女分席,戚玦和裴熠自是不能再坐在一处。
待他们坐下,侍女们便捧着酒菜进了堂。
看着眼前的菜肴,虽比不得皇宫里的御膳,但也保留了许多盛京的菜式,更添了几样颇具越州风味的菜食。
其中有一道杏仁糕,她抿了口……还是她当初讨厌的那个味道。
想起什么,她不经意笑了声。
当初舒然最讨厌杏仁糕了,只可惜这道菜是宫里的例菜,玉台书院每个月都要吃上几回。
姚家家风严谨,姚太傅那个老学究总是念叨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纵然他宠着姚舒然,却也是不许她糟蹋粮食的,于是耿月夕就替她吃了。
其实耿月夕刚开始还是挺喜欢这道点心的,只不过回回都多吃一份,时间长了便也不爱吃了,只是姚舒然也不吃,她为了不让姚舒然内疚,才忍着不说,每次勉为其难吃了干净。
可裴澈却以为她吃两份是因为喜欢,有时候玉台书院不供杏仁糕时,裴澈还会自作主张给她另带几块,用油纸包好了交给兰泽。
隔了一世,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戚玦眼中一片温热,她把杏仁糕整块吃进嘴里,凝望着首位上裴澈的方向,嘴角又不禁扬起。
时间过得太快了,居然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席座对面,裴熠的眼神在戚玦和裴澈间徘徊,表情却是愈发慌乱。
“端郡王。”
裴澈不知唤到第几声,裴熠才缓过神来:“……殿下请说。”
“听闻此次进京,可是大有所获?”
“是。”他起身,从怀间取出那两个物件:“先帝将虎符与诏书委托给了平南县主,有这两样东西在,一切便会顺利许多。”
他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将东西奉到裴澈的桌案前。
裴澈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虎符的纹路,确认无疑后,略带凝重的嘴角一舒:“只怕李子桀也一直在苦寻此物,能将他们带来越州,想必危险重重。端郡王,本王会记得今日之恩。”
裴熠却有些心不在焉:“殿下言重。”
此时,却听裴澈话锋一转:“本王很早便听闻平南县主美名,又屡次听端郡王提起,不知今日,可否与本王畅叙一二?”
闻言,裴熠却是目色一沉。
戚玦起身行了一礼:“殿下抬举,臣女惭愧。”
听到戚玦的声音,裴澈一愣,原本略带笑意的嘴角顿住了。
须臾,他才重新露出僵硬的微笑:“不知这位平南县主……从前是哪里人?又是什么年岁?”
未等戚玦回答,便听戚玉珩道:“殿下说笑,臣的姐姐自然是潢州眉郡人氏。”
戚玦也是一怔……难不成就是一句话的功夫,裴澈便察觉到了她的身份?
“臣女乃崇阳六年生人,今年二十,祖祖辈辈皆是眉郡人。”
“才二十……”裴澈低低喃了声。
裴熠心绪早已大乱,他接过话,道:“殿下,既有了虎符与诏书,接下来,当仔细谋划才是。”
但不料裴澈却忽然缓缓起身,道:“本王身子略有不适,暂且失陪,诸君幸食。”
说罢,有朝着戚玦的方向道:“平南县主,本王有事与你相商,不知可否赏脸?”
裴熠没来得及出言阻止,便听戚玦鞠身:“是,臣女领命。”
裴熠的嘴张了张,眼睁睁看着戚玦随之而去。
“阿玦……”他唤了句。
戚玦却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有些失神:“……我去去就回,不妨事。”
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裴熠云翳渐深:果然,他的阿玦太好了,人人都有觊觎之心,裴臻将她召去,不过几日便赐婚下来,难不成裴澈也要如此?
可只要阿玦不愿,他便不怕,他可以为此做任何事,除非……
想到戚玦的神色,他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他可以不要命地以人力扭转一切,但却不包括戚玦自己的心意。
……
“平南县主,你是如何认识耿月夕的?”
身后的门刚掩上,裴澈便直言不讳问如是。
戚玦神色略微一滞,气定神闲:“五年前,耿月夕命丧眉郡,她在死前将一些事情委托于我。”
“只是萍水相逢,她为何会将这般至关重要的事情告知你呢?进入越州的密道,以及——迷关郡。”裴澈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平南县主,姜浩会误入迷关郡,与你有关吧?”
戚玦喉间一动……于裴澈而言,她此刻不是故友耿月夕,甚至十分可疑。
“臣女并不知晓殿下所言何意,姜浩被擒,臣女亦是离开天牢后才知晓的。”戚玦否认了,她道:“兴许是耿姑娘还有旁的亲信,也在想方设法帮助殿下。”
为了掩盖自己借尸还魂的事,她试图引到裴澈主动将迷关郡的秘密联想到耿月盈身上。
裴澈只沉思片刻,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而是缓缓道:“依我与她相识十余载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般莽撞的人,不会把这种事关生死之事随意告知他人,本王还是很好奇,你是与她有什么渊源,才会让她将进入越州的路线透露给你?”
戚玦沉默,这种事情,她还真解释不清。
“本王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所有事情。”裴澈补充。
裴澈眼盲,戚玦不必费心遮掩自己的神色,她搓捻着自己的袖口,道:“我与耿月夕之间并无太多故事,不过是……一命之缘。”
“一命之缘?”裴澈微微一怔:“本王的确听戚玉珩说起,你曾救过月夕的命?”
“是。”她承认得很快:“确有其实,所以耿月夕曾告诉臣女,若他日山穷水尽,可向越王裴澈求助。”
她是撒谎了,但不全是。
戚玦的确救过耿月夕的命,以戚玦之身躯,收留了耿月夕这缕残魂,才让她得以重活一次。
裴澈沉默,白纱的遮蔽,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良久,他才道:“平南县主,恕本王冒昧,你可有什么证明之法?”
“殿下是担心,我能得知这些,是因为我逼迫了耿月夕是吧?”戚玦反问道。
裴澈默认了。
“她也曾同我说过一些往事。”戚玦道。
“往事?”裴澈的明天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是。”
往事波澜起伏,在戚玦心口泛起层层涟漪。
“西北肃州的荒漠戈壁,玉台书院的秋日银杏,策马南下的自在随性,这些……我全都知晓,还有,她说,若有朝一日我见到越王,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却见裴澈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呼吸都变得绵长而缓慢:“她有遗言留给我?”
第226章 月夕
“她有遗言留给我?”
忍住心底的酸涩,戚玦道:“世人眼中风过而散的沙砾,却能炼就价值连城的五色玉
人工烧制玻璃制品。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论衡》
,高低贵贱从来无关出身,望殿下珍重,莫要自轻,待他日问鼎九五之尊,莫负当日天下之约。”
戚玦看见,随着她缓缓道来,裴澈的唇角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句话,是耿月夕曾对裴澈说过的。
想当年,裴澈年少,尚且不露锋芒,但耿月夕见过他偷偷藏起来的文章,雄才大略不输裴臻甚至还多了几分细致。
可惜他的母妃出身不高,又不受宠,还早早故去,无依无靠之下,便只能韬光养晦。少年裴臻不会加害他,但却要小心提防冯贵妃和历阳侯。
只是,时间久了,他也难免自轻,也就是那次,耿月夕送了他一条五色玉手串,告诉他:“五色玉华美,但却是由最不起眼的沙砾炼成的。出身既定,但命贱如沙砾,还是高贵如五色玉,只有殿下能决定,况且殿下天潢贵胄,又怎会如沙砾般被埋没?”
她早知裴澈绝非池中之物,所以那年辛卯之战后,人人都惊叹裴澈深藏不露,唯有耿月夕知道,他胜过裴臻,本就是理所应当。
因为,裴澈的才智是她第一个知晓的,这句话她也只对裴澈说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戚玦听见裴澈的呼吸带着细微的哽咽。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气息终于平静下来,蓦地,竟微微一笑,缓缓叹了口气。
“她能告诉你这些,定是全然信任你的,你身上,也定有她察觉到的过人之处,既是她信得过的人,本王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戚玦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心底对于自己这种靠旧情谊取得裴澈信任的行为充满鄙薄,这也是她第一次做戏做得如此难受。
“还能听到她留下了的话,本王十分宽慰。”他微笑着,长舒一口气:“不瞒县主,无论是县主的语气还是气息,都像极了月夕,只可惜……她不会再回来了。”
陷入回忆,裴澈微微抬起下巴,搭在膝头的手也微微攥着,即便看不到眼睛,戚玦也能感受到他眉间挥之不去的苍凉与悲伤。
这悲伤浓烈地,竟让戚玦也怔住了……一时间,一阵异样涌上心来。
“本王以为月夕已经忘记这句话了。”裴澈轻声笑了笑:“可本王还记得,本王这辈子都记得,那次,是我第一次对月夕动情。”
戚玦的呼吸止住,心底轰然一震……他说什么?
“平南县主,即便本王眼盲,却也能感觉出来,你真的很像她。”裴澈说得真挚而认真:“本王今日是说得多了些,可,有些话本王想请求你听完,只当是给本王一个机会,弥补当年遗憾。”
戚玦喉间顿了顿,道:“……臣女自当奉陪。”
得到回答,裴澈嘴角泛起温雅的笑意,便自顾自娓娓道来,戚玦的思绪也被牵引到了遥远的从前……
“月夕……她么?她是本王的……妻子,但其实也不算,因为本王与她并未结发,我们只有一纸婚约,许是因为自幼相识,难有风月之情,至少,她是从来没有……她待我同待裴臻,待贞宜皇后一样,想来我在她心里,也与他们没有分别。”
裴澈无奈着,摇了摇头。
“但是,如果非要和一个人成亲的话,我们都宁愿是彼此。与其说她是本王的妻子,不如说是竹马青梅,或者知己挚友……若是她还活着,我们那般默契,应该也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
说到此处,他的笑柔了几分:“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明媚,骁勇,心怀天下,有昭阳之风……”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嘴角又僵住了:“只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尸骨无存……本王连她的尸骨都没带回来,便只能在越州替她立一个衣冠冢……答应她的事情,本王一件都没办到。”
戚玦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间,曾经许多从她眼角眉梢溜走的细节之处一一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