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虞娘子守寡后,虽是花信之年,但打扮却无比沉闷。
戚玦穿上那身暗灰色的缎子裁制的衣裙,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素衣素钗素装,一整套下来,素得不能再素,竟让她那张妖气十足的脸难得地清隽出尘。
如今玄狐为裴澈重用,这次行动少不得他们在其间安排,戚玦随行的人便是玄狐安排好的,藏锋和云容亦在其中。
于是她们这边十来人便拿着伪造的官籍和路引,堂而皇之以傅家人的身份进入越州的傅宅。
如今傅家的家主是原先那位老当家的长孙,尚不及三十,几个来迎戚玦的,算起来都是虞娘子的小辈。
嗯,辈分高就是好,在座的各位都是她孙子。
而那几位孙子见到戚玦的时候俱是一诧:从前只听说这位继祖母年轻,却不想竟是颇有风韵,趁早接来也是好事,否则独留在老家,天长日久,只怕要出什么辱没家门的丑事。
虽说是长辈,但到底只是个资历尚浅的遗孀,虞娘子那些孝子贤孙对她还算礼数周全,但到底不可能有多重视。
因此也只是辟了间院子,差遣几个人伺候着算完。
仗着傅家的人未将她当回事,戚玦这些日子的进展还算顺利,虽说从傅家人嘴里套不出什么话,但她趁着夜色探查,倒也将傅家的产业摸清大半。
只是,傅家人太谨慎了,伪币总是以极少的数量流出,让她始终无法确定其准确来源。
一恍就过了近一个月,未免露出破绽,她始终未和裴熠见面,只能通过云容和藏锋,将为数不多的消息带给玄狐。
直到这日,绿尘用笨拙的手法给戚玦梳着头,在她耳边悄声道:“今日傅家要招待一位贵客,似乎有笔大买卖要做。”
戚玦不动声色:“那待会儿去园子里逛逛。”
戚玦到花园的时候,适逢傅家家主领着那位贵客在园子里。
只是戚玦没想到的是,被傅家人簇拥着的那位贵客居然是……
“裴熠……”她瞪大了眼,震惊之余,她压低了声音:“他来做什么?”
还没等她逃离,那一干人等便浩浩荡荡过来了。
裴熠的打扮和平日大不相同,通身明紫色的衣裳,以金线织绣,浑身上下金玉琳琅,乍看之下,倒真像个富商。
幸而他本身自带几分矜贵之气,穿着衣裳的时候看着身形清瘦,才让他此番打扮并不显得俗气,反倒像个……开了屏的孔雀。
一和她对上视线,裴熠的眉头便悄然一动,他悄无声息压下扬起的嘴角:“不知这位夫人是?”
傅家家主倒殷勤,他开口介绍:“这位是老夫人,是我的……祖母。”
这声祖母叫起来到底还是烫嘴。
又道:“祖母,这位是眉郡来的明公子。”
戚玦看到裴熠悄悄抿了下嘴,似乎是在憋笑。
她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只能强忍着和裴熠拼命的冲动,以团扇半掩面,怯生生的模样倒真像个孀居的年轻妇人。
她朝裴熠微微颔首,放软了嗓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明公子见谅。”
裴熠作揖:“傅家盛情,夫人客气了。”
袖底,戚玦的手指咔哒一响。
旁人唤老夫人,他便偏偏唤夫人,故意的吧?
傅家主自不会让他们说太多的话,只打了个照面,便邀着裴熠继续游园去了。
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裴熠悄然往她掌心塞了个什么。
戚玦心头一跳,攥着手里的东西回了自己寝屋,只剩下她和绿尘二人时,才敢瞧瞧裴熠究竟给她塞了何物。
……竟是一块包着油纸的糖。
她打开油纸,对着烛火烤了一阵,又沾了水,可却并未见纸上显出什么字。
“似乎只是张寻常的纸。”绿尘道:“兴许玄机在糖上呢?”
此言有理,戚玦又翻来覆去地细看那块糖,却也并无一样,尝了口,的确是糖无误。
“所以只是糖?”
嚼着糖块,戚玦反应过来。
好你个裴熠,当着她孙儿的面调戏她!他想做人继祖父吗!
这人当真是闲得慌!
转眼天擦黑,戚玦正准备趁着夜色出门,打算去问清楚裴熠此行的目的。
刚推开窗,就见一到身影风一般闯进来,迅速关上窗,将她卷到了床帏之后。
窗外巡夜的小厮提着灯笼往这瞧了一阵,却只瞧见紧闭的门窗,便兀自离开了。
裴熠终于不穿白天那一身花枝招展的紫衣了,而是换上了他惯穿的玄色。
那身衣裳戚玦早就觉得不顺眼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戚玦的面色却不太好:“大晚上的,你在做什么?你搞清楚,我现在可是虞娘子。”
积累了一整日的不快,让戚玦没忍住掐了他一下:“夜深人静,擅闯寝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这可不是什么好人干的事。”
裴熠由着她掐,他耸着眉,端得是委屈无比:“将人灌醉后,吃干抹净了就跑,分明更不像好人吧?”
戚玦差点没忍住喊出声来,她一把捂住了裴熠的嘴:“你还有脸说!还不是你先动手的!”
裴熠被捂着嘴,声音含混不清,听着却是更委屈了:“分明是你先偷亲我的。”
戚玦咬牙切齿着,恶狠狠道:“你本就是我的,亲你不算偷。”
说罢,她忽地意识到什么:“等等,所以说……你那时候是清醒的?”
“……”
裴熠顿住,他握住戚玦的手,手从他嘴上挪开。
他心虚一笑,咧着的嘴角露出那颗虎牙:“那桃花饮的后劲儿的确大,可后劲儿也来得晚,那会儿虽是有些醉了,但人还是醒的。”
“那你为何……”
“我知道,阿玦执意要做的事情我是拦不住的。”他无可奈何一叹:“你连那种法子都用上了,我若不陪你演完,岂不让你白忙一场?谁承想……”
还没说完,他声音便小了下来:“谁承想阿玦又回来……你知道的,我向来无力自持……”
戚玦啧了声,不想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交代,混进傅家是想作甚?”
却见裴熠无比认真且真诚:“想见你了。”
眼见戚玦甩了他的手,又要掐他,他才忙不迭改口:“自然是为了尽早结案,傅家迟迟不露马脚,我便只好以身作饵,让他们露出马脚。”
戚玦的神色终于和缓了许多:“此话怎讲?”
裴熠凑到她耳边同她耳语一阵,温热的气息间,戚玦终于眉目舒展,露出几分笑意。
见她可算消了气,裴熠这才放下心来。
正此时,就听门外绿尘的声音:“老夫人已然睡下了,有什么事交代我就成。”
那声音被刻意拔高了,就是说给屋里的戚玦听的。
“有人来了!”
她把裴熠推到窗边:“快走!”
翻窗的时候,她又听到了窗外裴熠慌乱摔在地上的动静。
“……”
……
之后事情的发展,果如他们所料。
裴熠准备了大批上等生丝,并游走于各大商行。
隆兴商行自不愿意让这批好货落于其他商行之手,于是将裴熠奉为座上宾,表示愿出高价,并承诺能一次性结清所有货款,希望能将这批生丝尽数收购。
如此一来,隆兴商行短期内便需要大笔钱财,且这次以高价收购,即便买下生丝,利润也薄,而隆兴商行吃惯了伪币的好处,自然就希望能在货款上做些手脚。
直接将零零散散的铜板给裴熠,自然是不能够的,这般大量的伪币,极容易被看出问题。
于是他们便将大量伪币与真币混杂,或是兑换于钱庄,或是用于和其他货商的交易,以此将伪币换成真正的白银。
大量的伪币被趁着夜色不断搬进隆兴商行,戚玦也因此得了机会,探清这些伪币来自于哪些矿场。
到头来,竟发现这些矿场乃是官营,并非民间私矿。
果然,隆兴商行能这般猖狂,是因为背后有朝廷的人庇护。
深夜。
傅家家主的屋里还亮着烛火。
戚玦悄然蹲在窗下,探听屋中的动静。
只听那傅家家主不知在和谁说话,声音里带着难以克制的怒火:“你是说,那位明公子的身份不对劲?”
“是。”另一人道:“而且我还打听到了一件事,端郡王近日也在越州。”
家主惊声:“这么说,明公子有可能是端郡王的人,或者,就是端郡王本人?”
“极有可能,否则为何偏巧此时来了这么笔大生意?那般大量的生丝,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弄到的。”那人答。
只听家主冷笑一声:“这所谓的明公子,怕不是来诈咱们的。”
窗外,戚玦听着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
这般暴露,裴熠岂不危险?
接着,又听那人道:“家主,如今只怕还不能随意处置了明公子去,万一他真的是端郡王,死在咱们手里,朝廷不会放过咱们。”
忽而,他话锋一转:“除非,让人找不着证据证明是咱们杀的。”
“哦?”家主问:“你可有计策?”
“依小人的想法,当派遣咱们的人混到他身边,方好暗下杀手。”
戚玦心道:派细作么?巧了,两边的人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家主反驳:“说得轻巧。”
略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你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没等那人开口,家主便迅速否定:“不行不行,美人计对旁人或许有用,但要用在端郡王身上,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他这人脑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