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里不是戚府那般精致的地方,自然没有什么精细的器具,因此戚玦也是一副头发披散,素面朝天的模样。
“叙白,早。”戚玦笑着打了声招呼。
叙白生得阳光,但笑起来却有些腼腆:“五姑娘身上的伤如何了?”
戚玦瞥了眼自己的肩膀,是昨晚被箭擦伤的。
“本不是什么要紧伤,并无大碍。”戚玦如实相告。
叙白同戚玦一起看着那操练的队伍,道:“五姑娘昨日好生英勇,也多亏如此,弟兄们才能安然无恙回来。”
操练的人正到了对战的环节,刀尖声叮叮当当的,在清晨里显得有些嘈杂。
戚玦晨起的心情格外不错,看着他们,她道:“过誉了,我不过是通风报信的,更何况也不是我一人所为。”
“五姑娘也太过自谦了些,多少男子尚不能比肩,更何况是一个女子,能做到这样已经称得上一句巾帼不让须眉了。”叙白转脸看向她:“如今姑娘的美名怕是要在眉郡传遍了。”
戚玦怔了征:“是吗?”
叙白道:“姑娘可不知道,昨晚一整夜,弟兄们谈论的都是姑娘的英姿,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和寻常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是问前一句。”戚玦看着他,道:“昭阳公主甫国之时,她麾下的娘子军个个英勇,能做到这些事的女子数不胜数,更何况,巾帼本就不让须眉。”
叙白一愣,随后道:“只是如今时移世易,姑娘已是佼佼者,又何必妄自菲薄?”
这时,操练的队伍中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是有人受伤了,叙白对戚玦拱手一拜:“失陪了。”
随后就快步跑了过去。
但戚玦却还在想刚才的对话,这夸奖还真让人不是滋味。
……
戚卓带着人浩浩荡荡回戚府的时候,让戚玦骑了他的马。
果真是匹良驹,鬃毛丰美,连马蹄都格外有力些。
坐得高了,风也大,戚玦散乱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
天边的太阳此时正冉冉升起,浑圆的,赤色的,就这么照在她脸上,给原本雪白的脸镀上一层红晕,额头的汗晶莹发光。
一时间,戚玦竟也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
没注意到的是,身边牵着另一匹马的那个麦色皮肤的少年,正抬头看着她,不自觉露出了几分笑意。
南岸沿路经过的都是乡间,此时正有人耕植于田地间,还有好些衣衫褴褛之人沿路坐着,看着一行人,只巴巴望着。
不过,昨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转,眼下这些人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到戚府的时候,戚府西北角钟楼的晨钟正敲响,一百零八响的晨钟悠远绵长,在此刻犹如凯旋之音。
戚玦平日听到这声时,人还在梦里,如今这般坐在马背上,迎着朝阳,再听钟声也别有一番滋味。
戚府中早已起了不小的波澜,顾新眉近日因为退婚之事本就烦得很,再加上时疫,被搅得心乱如麻,这时候又发现戚玦不见了踪迹,便成了个引子,教她在家里把这些日子以来攒的不快全都借着脾气发泄了出来。
乍见戚玦被戚卓这么带回来,骑着那匹连戚玉珩都没骑过的马,原本已经对戚玦消减了不少的敌意又复燃起来。
……
绿尘对自己此行的壮举不免得意:“没想到我竟也有济世救民的一日!”
戚玫义愤填膺:“谁能想到这次时疫竟是有人勾结南齐?真是可恶至极!竟一面把得了时疫的南齐人引入城中,一面又囤积粮食和药物高价倾售,大发横财。”
说到这个,绿尘嘁了声:“那些狗官,狗仗人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穿上身狗皮就敢充玉帝,如今盛京那边下令,衙门里借时疫敛财的、侵吞赈灾款的、伪造灾情的、通敌卖国的、欺压百姓的,通通下了大狱!”
“就这?”戚玫嘘声:“掉脑袋都是便宜他们了!”
“不止。”绿尘道:“为首那几个判了车裂,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听说还有人自发请了道士做法事,让那几个狗东西下辈子只能入畜生道,也让他们尝尝任人宰割的滋味儿。”
琉翠插嘴道:“对对对!行刑路上,那几个狗官被人泼了一路的粪水,据说收粪的这几日都空手而归!”
“真恶心。”戚玫嫌弃道:“不过再恶心也恶心不过借时疫搜刮民财之人。”
听着她们七嘴八舌,戚玦款款道:“如今查抄出来的那些知母已经被分发下去,想来时疫很快就能过去了。”
琉翠雀跃不已:“那这么说,上元节咱们能出去玩了?可把我憋疯了!”
只是这件事,厉妈妈还没消气,但也并未说什么,只让戚玦再不许这般不顾性命地冒险。
事情的调查结果是,南齐突发时疫,并通过商人将病传至梁国,眉郡官商勾结,屡次将眉郡的药材暗度陈仓给南齐。
最后,不仅是张富甲一家和那位翰林院录事被抄家,拔萝卜带出泥地,又查抄了好几个眉郡要员,这件事才算平息。
只是,广汉伯府姜家那点七弯八拐的关系,终究还是半点没牵连上。
……
接下来的日子,戚玫都在忙着给慧姨娘煎药。
琉翠去打听了慧姨娘的病情,只说是慧姨娘身上的病不好挪动,便一直在祠堂厢房里养着,躺了好些日子,这两日终于能吃饭了。
戚玦心下安了不少,但厉妈妈却是摇了摇头。
……
爆竹惊春,除夕至。
时疫一天天好转,人们也趁此新年除旧迎新,用炮仗把这些日子的疾病和灾难驱散,因此外头的爆竹声不绝于耳。
戚玦坐在明窗前,抬头看那稀稀落落的烟花,显得格外凄寒。
一场时疫,眉郡多了上千个亡魂,因此即便是新年,大家也无甚心情,往年通宵守岁的烛火,如今更像是给亡者祷告的冥灯。
这个新年,过得格外冷。
戚玦本也想守岁的,她揣着裴熠给的暖炉,靠在罗汉床上,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将她惊醒。
小塘打开门,道:“……是六姑娘。”
戚玦下床过去,却看见戚玫红着眼睛,怔怔看着她。
戚玫的头发精心梳成一对花髻,还戴了对金丝镶边的缠花,两缕细嫩泛黄的头发被红绳扎着,垂在两边,穿的是今年时兴缎子裁制的衫裙,浅浅的石蕊红,袖口和衣襟还有桃花纹样。
显然是为了新年精心作的打扮。
戚玦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戚玫愣着看她,直到戚玦问了她好几遍,她才咬着嘴唇呜咽出声。
忽而,她猝不及防抱紧了戚玦。
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却也没躲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戚玫身子细碎的颤抖。
呜咽过后,戚玫几乎是不可抑止地声嘶力竭,那种无助和绝望,让她抱着戚玦的手愈发收紧,似在江水中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姐姐,阿娘没有了!我再也没有娘了!”
虽早有猜测,但听到戚玫说出来的时候,戚玦还是一惊:“……怎会?”
戚玫的哭着:“……我见阿娘的病已有好转,以为她定然可以痊愈,昨天还能下床走动了,我今日还做了新衣裳给她,可没想到……没想到我刚到祠堂,就听下人说……阿娘去了……”
戚玫抬头看着她,哪怕是上次来找她帮忙,也未曾用过这般祈求的眼神。
“五姐……你陪我再去看阿娘一眼好不好?我想再看看她……他们不让我进去……”
第41章 平南县君
祠堂。
二人翻墙进去的时候,祠堂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却无人值夜。
尸首就停放在祠堂厢房。
但她们从后窗进去的时候,却看见里面的蒲团上已然坐了一个人,正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两膝之间。
片刻犹疑后,戚玫唤了一声:“……爹?”
那人循声回头,只见戚卓换了身素衣,便这么坐在蒲团上,神形有些憔悴,眼中血丝密布,周身还有一股酒气。
“你们怎么来了?”
戚玫坐到了戚卓身边,红着眼睛:“我想阿娘了,我想看看她。”
但慧姨娘的棺材早已盖上,厢房中,烛火明亮,白幡和烛火被风吹得摇晃。
“爹也想来看看她。”戚卓说着,轻抚着戚玫的脑袋。
“爹……”戚玫伏在戚卓的肩头哭得十分哀恸。
长夜寂寂,只闻泣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白烛燃过半的时候,戚玫睡着了,戚玦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戚卓则沉默着,将自己手抄的经文一张张丢进火盆。
戚玦想到了她娘,曾经名动眉郡的花魁娘子,被尸骨不全地葬在城郊的菩提山。
她不确定戚卓是否也曾经如这般悼念温敏儿,只是看着他如今深情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大懂,为何她的父亲,能对他的妻妾,不管是温敏儿还是慧姨娘,甚至是顾新眉,都能保持着一种游离于深情、薄情和滥情之间的态度?
同顾新眉举案齐眉,却偏偏不碍着他养外室;对温敏儿倒也称得上年少情深,却又弃她们母女多年不顾;暗通款曲地纳了慧姨娘,对她百般骄纵,却又让她命丧于一次惩戒。
自从知道她娘的死和顾新眉无关后,她便再不怨顾新眉,因为于顾新眉而言,自己只是个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
她只怨她爹,怨他多情又无情,给不了名分却要招惹她娘,生下她后又让她们母女独自扛下所有冷眼和非议。
她诞生于一个错误,却是她们母女承受了这个错误带来的后果。
可,她对戚卓的感情也十分复杂,按理说她该恨他的,可偏偏相反,她还几次因为戚卓的那点关心和维护动容。
每思及此,她总觉得愧对于她娘。
外头的烟花放得十分热闹,可在灵堂里听见这声音,只让人觉得寂寥。
戚玦用拇指悄悄揩去眼角的一滴泪。
她困意上涌,眼皮愈发重。
这一夜,她又陷入了陌生而诡谲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