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怎在此处?”戚玦问道。
不同于今天白天见到他时的那般稳重,此时的裴熠有些羞窘,方显出几分孩童模样。
他眼神心虚地躲闪:“……迷路了,走错地方。”
戚玦看了眼后窗敞开的缝隙,心中暗诽:走错门倒是可信,只是还没见过谁翻错窗的。
裴熠将帔风拥紧了些,问道:“戚家姐姐何故在此?”
戚玦指了指香案上的笔墨,叹了口气道:“如世子所见,在受罚。”
她说着,便继续在柜子里翻找灯油,找到后,给香案上的几盏灯添了油,只是不知火折子放在何处了,戚玦继续翻找起来。
裴熠忽道:“我有火折子。”
戚玦抬头,便见裴熠正伸手递了给她。
“多谢世子。”
戚玦莞尔,道了谢,便也不和他客气,只是在碰到裴熠掌心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有些和他长相不大相符的粗粝触感。
戚玦将灯一盏盏点起,暖黄的光勾勒着她侧脸的弧度,灯火摇曳,朦胧似被吹皱的水中倒影。
灯亮起,整个厢房霎时亮堂了不少。
她又继续在蒲团上跪着,手倚在香案上,保持着别扭的姿势提笔抄书。
“我这里没椅子,世子若是不嫌弃这蒲团,便请上座吧。”戚玦道。
本以为裴熠会就此告辞,不想他却在她身边的蒲团上抱膝坐了下来。
“姐姐是因为今天早上的事受罚的吗?”
戚玦正字若蛇行地抄书,却也不耽误接话:“正是,不过禁足几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至少身上没伤,也没有黑衣人前来纵火。
“我帮你抄吧?”裴熠转头看她。
戚玦笔一顿:“为何?”
裴熠说着便起身,和戚玦一般半跪着,在自己面前铺了宣纸,因为他个子比戚玦还略矮些,这般姿势显得更加艰难。
他提笔蘸墨:“我帮姐姐抄书,姐姐别告诉旁人我藏在这,好吗?”
好生奇怪的要求。
见戚玦面露疑色,他忙解释:“……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此处。”
裴熠说着,低下了头,眼神落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戚玦默了默,道:“世子莫不是在躲靖王殿下?”
戚玦想到了戚玉珩。
戚卓对她还算和蔼可亲,但对戚玉珩可谓严苛,一提他爹的名号便将他吓得大气不敢喘,听见他爹的动静,便是绕路也要躲开。
大抵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是这般吧。
裴熠一愣,飞快点头,笔却没停:“是,我见这里头昏暗,以为没人,便躲进来了,不想姐姐在此……所以姐姐,你别说出去好吗?”
戚玦看着裴熠的字,和自己比起来,竟丑得不分上下。
……原是同道中人,怪不得被爹娘盯着课业,能将字写成这幅德行,世间怕是再难寻第三人了。
“世子要躲便躲着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戚玦侧首看着他道。
闻言,裴熠粲然笑了,一双眼睛眼睛灿若星辰,戚玦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左边有一颗细细的虎牙。
裴熠面无表情时那股子淡淡的疏离感,也随这一笑,化得无影无踪。
“多谢姐姐。”
“世子别客气,今日幸有你出手,否则姜兴若是耍横,我们也是招架不了的。”她道:“你我年纪相仿,世子不必如此客气的,叫我戚玦。”
第8章 假山
有裴熠在,戚玦抄书的进程快了不少。
只不过这总共五十遍《女诫》,一下子肯定是抄不完的。
门外,脚步声传来。
戚玦听到丫鬟唤了声:“紫英姑娘。”
她眉头一跳:“有人来了。”
戚玦赶紧抢过裴熠手里的笔:“世子你快走吧,不然被发现,我这禁闭就关不完了!”
她推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裴熠往窗户方向走。
“哦哦,好……”
裴熠手忙脚乱爬上窗台,他扒在窗上:“阿玦姐姐,我明日再来帮你抄书,你等我!”
此时门外已经传来开锁声,裴熠手一滑,只听窗外噗通一声,像是摔着了。
戚玦想上前查看,但紫英已经推门而入。
于是紫英一进门,就看见戚玦一左一右拿着两支笔,杵在香案前看她,香案上凌乱铺着几十张纸。
“……五姑娘抄起书来,倒还挺别致。”
戚玦一噎,却面色镇定:“我在学张璪双管齐下。”
紫英:“……”
……
接下来的日子,裴熠居然还真的每天都来了。
闲聊之中,她也大概知道了靖王此次驾临的目的:前些日子新帝登基,而眉郡地处南境,是抵御南边齐国的要塞,靖王此来,是为替新皇巡查。
只是戚玦不解……裴熠来了也只是与她一同抄书聊天,并不做别的,可每次都总觉得他像是心里藏着事,欲言又止。
直到戚玦亲眼看着裴熠穿针引线,替她做那些成堆的女红时,她才终于忍不住发问。
“世子殿下,你究竟为何帮我做这些?”
总不能是有人天生乐意受罚吧?
他高束着的马尾有些蓬乱,低头的时候乱糟糟垂在耳边,闻言,他抬头,头发朝身后落下,才露出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
他眼珠子一转,有一瞬间没藏住心虚:“我……初来眉郡,觉得实在无趣,只想找人说说话,恰巧又与阿玦姐姐志趣相投……”
话音未落,却见戚玦满面狐疑。
裴熠强调:“真的!”
“我不信。”戚玦嘟囔道。
他们两个绝不可能是一路人,他出身高贵,待人和善,怎可能和她这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可恶至极的人厮混到一处?
而且,她和一个小孩儿有什么志趣相投的?
“其实……”裴熠嗫喏着,手指揪了揪自己的衣摆:“确有一事相求。”
这便合理许多了。
只是,戚玦还是不明白,他堂堂亲王世子,能有什么事需要求她的。
便道:“殿下请吩咐。”
“不是吩咐……”
他眼珠子又转了好几圈,似在急切思索什么,倏而粲然,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那颗虎牙:“我想要阿玦姐姐教我射箭!”
“我教你?”戚玦瞪大了眼。
裴熠没有丝毫皇室的架子,倒更像个模样好看的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他满目殷切,重重点头:“对,你教我。”
“可殿下在盛京,自有名师教授,怎会看上我这点雕虫小技?”
“我……”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眼皮子飞快眨了几下:“其实我身子很弱的,便是盛夏也得裹着帔风,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更是一样也舞不动,可我瞧姐姐比我还清瘦些,你既练得,那想必我也是成的。”
戚玦一愣,心道难怪,这样的湿热的天也总是帔风不离身,只可惜小小年纪,竟就这般陈疾缠身。
见戚玦尚有犹豫,他连忙解释:“盛京中王公贵戚见我一无所长,长此以往便都不带着我玩了……”
裴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总像只雪白的幼犬:“阿玦姐姐,你便带着我吧?”
他本就生得白,带笑的时候,脸颊总会微微鼓起,看着很好捏……戚玦忍住了上手的冲动。
戚玦大约是想到了自己,也是个总不受待见遭人排挤之人……她心软了,便姑且大言不惭地当他们俩是同病相怜吧……
她微微一笑:“世子既都如此说了,我自当随时恭候。”
“多谢姐姐!”裴熠愈发雀跃。
戚玦想着,这样也好,至少在她教裴熠射箭的这段时间,顾新眉不好再把她如何,至少,她可以平安活到裴熠离开眉郡。
“对了。”不知想到什么,裴熠犹犹豫豫着开口:“既然要正式向姐姐学射艺,我给你准备个拜师礼吧?”
戚玦一诧:“世子太客气了,不用如此的。”
“用的用的!”他连忙道:“我送你个镯子好不好?”
“这有何说法?”她不解。
“没什么说法。”他眉眼弯了弯:“我只是想……姐姐身上首饰不多,若是能送你个镯子,你便不必总戴着这个……这个长命缕了,这都旧了……”
他越说越小声,视线也不自觉埋了下去,不敢看戚玦的眼睛。
“这个啊?”戚玦抬手,看着腕上的长命缕,解释道:“这个是我捡的,本想还给失主,带在身上又怕将旁人的东西弄丢了,便系在腕上随时带着。”
说罢,她莞尔:“镯子就不必了,世子还小,不晓得镯子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为何不能?”他抬头:“可我就是想送你。”
“我不收还不成吗?”她也不晓得裴熠怎就突然犟起来了,她道:“等世子长大些便明白了,小朋友别问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