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该死的人。”
裴熠的笑意倏然收敛,他正色:“阿玦,你说什么?”
戚玦没有再说话,而是继续发着愣,手指胡乱理着右边缠绕的发丝。
裴熠小心翼翼探问道:“阿玦,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
戚玦一心摆弄着头发,没理他。
裴熠发现戚玦酒后大约是不大搭理人的,便自顾自继续道:“是因为耿月夕吗?”
戚玦终于有了反应,手上的动作停了。
“你帮耿月盈,替她说话,是因为耿月夕,对吗?”裴熠道。
闻言,戚玦抬头,怔怔看着他,眼圈却红了。
戚玦酒后毫不遮掩的情绪外露,让裴熠一时有些讶然。
裴熠宽慰般笑了笑:“阿玦,没事的,许多事情尽力而为就已经很好了,你并无错处。”
谁料,戚玦却忽然哭了,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着转掉下来,她摇头:“……有错,我有的。”
戚玦的呜咽的声音溢着委屈,酸涩得似揉着心肠发出的呻吟一般,听得裴熠眼睛也有些发酸。
“阿玦,你怎么了?”
戚玦的反应让他一时心惊,隐约间,他似乎能感觉到戚玦身上有很多他不曾知晓的事情。
他从怀间取出素帕,给戚玦擦了擦眼泪。
温热的泪珠短暂划过裴熠的指尖后,没入帕子之中,有种若即若离的亲密。
戚玦抽抽搭搭,眼神直直地看着他,盯得裴熠只埋头擦泪,没敢和她对视。
顶着戚玦直勾勾的视线,裴熠红了耳朵:“……阿玦你别看了。”
戚玦又听不懂人话了,没作反应,只抓着那一团头发,继续对着他发呆。
裴熠看不下去了:“阿玦,我们别折腾头发了。”
他想让她松开,戚玦却死死不撒手。
平日戚玦总要老成些,难得有让裴熠都觉得幼稚的时候。
他只能好生哄着:“乖,松手。”
戚玦又哽咽起来,教得裴熠手足无措。
“阿玦,我弄疼你了吗?”
却见戚玦比方才哭得更难受了。
戚玦似乎想说什么,但混杂在哭声里,有些模糊,裴熠勉强能听清一句:“……我编不好……我编不好的……怎么办?”
“阿玦是想打辫子吗?”裴熠问她。
说的虽是辫子,但戚玦不知为何,却哭得格外哀恸,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阿玦……”
裴熠的眉心皱起,他不知道戚玦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能让她这般心碎。
他轻轻顺着被戚玦揉得盘根错节的头发,把打结缠绕之处一点点解开。
在裴熠轻柔的动作间,戚玦的哭声也逐渐缓和,趋于平静。
裴熠轻叹:“本来见你心情不好,想着来看看你的,不想把你弄哭了。”
“其实我一直知道,阿玦心里有事,可却总不说,连想帮你出主意都不能够。”
“阿玦忘了吗?咱们是自己人,阿玦若需要,我是一定要帮的。”
趁着戚玦酒醉,他把心里话都一口气说了。
头发终于捋顺了,戚玦的头发绸缎一般,带着些温热,宛转在裴熠指间。
他有些不大想放开,便缓缓替她编起辫子来。
戚玦也终于不盯他了,转而看着那圆月发呆。
她声音懒懒的:“我好想回去……”
“阿玦想回眉郡了吗?”裴熠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戚玦依旧不答,却喃喃说些什么。
裴熠只听到戚玦小声说着:“……我想阿娘。”
他手里的动作一顿,只见戚玦支着脑袋,歪歪地倚在石桌上:“我想看怀桐玉楼的梧桐花,想陪阿娘逛玲珑坊,想吃江南阁的桂花水塔糕……”
“玲珑坊?江南阁?”裴熠眉心微蹙,心中升起一股狐疑。
虽不知道怀桐玉楼是什么地方,但玲珑坊他是知道的,那是盛京铜亭街的一家首饰店,戚玦怎么会和温娘子去过?
如果只是戚玦来盛京这几日去过玲珑坊,一时想到了温娘子,想同自己的阿娘逛铺子去,这才有了今日酒后之语,倒也说得通,那江南阁呢?
江南阁是盛京一家高档点心铺,只不过,早在前年就闭店了,按理说戚玦不可能去过。
裴熠的辫子也编好了。
他认真看着戚玦,问她:“阿玦,你从前来过盛京吗?”
“嗯?”戚玦似没听懂,愣愣看着他。
“罢了。”裴熠笑着叹了口气:“酒一时是醒不了了。”
他想了想,又道:“阿玦,你想吃江南阁的桂花水塔糕对不对?”
戚玦眨了眨眼睛。
“我给你找去。”
戚玦终于莞尔,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裴熠听到有人唤道:“姑娘?还不回去吗?”
是绿尘的声音。
听见脚步声正顺着假山的石阶往上走,裴熠道:“阿玦,我先走了。”
说罢,便闪身在假山上踏了两步,轻巧地翻过院墙,乘着夜色离去。
......
这一晚,戚玦梦到了上辈子。
裴澈败走越州,阴宣侯府追随至奇鸣谷。
耿丹曦难忍行军艰辛而病倒。
是耿祈安苦苦哀求耿月夕,求她不要撇下耿丹曦,甚至还自请去拖住裴臻。
他说得那般恳切和言之凿凿:“月夕,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更不能忘记楚家的恩情!爹不求其他,只求你能和楚家一起活下来,待他日大业成,你只要记得爹也疼过你一场就好……如今爹的这点血脉,也托付给你了……”
只是,她没想到此番泪如雨下的恳求,竟也是他们计谋的一部分。
耿祈安父女二人和裴臻里应外合,走漏军机,百年大族楚氏,在奇鸣谷一朝覆没。
可笑的是自己因为担心耿祈安的安危而折返,反倒捡回了一条命,被逼到麟台之上。
端午将近,鲮山上的空气却冰冷入骨。
自麟台俯瞰而下,是眉郡的万家灯火,不及盛京繁荣的十中之一,在麟台下的兵甲声中,显得分外宁静。
痛!撕心裂肺地痛……
麟台下,裴臻披甲阵前,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厉声:“将东西交出来!念在同窗之谊……本王可以留你性命!”
裴臻方才没有直接杀了她,是为了逼她交出明月符。
可若是她真有那东西,有何至于被困于此?
她却昂首笑了一阵,笑到泪如雨下。
年少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自幼时起最熟悉的几个人,竟有一朝会到如今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当初咱们几个约定,成者为王,败者为臣,终究还是孩童把戏,果然古往今来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走得通……”
闻言,裴臻沉默不语。
是她没料到之后会发生那样的变故。
就连梁烈帝裴子焕也想不到,裴臻会突然在南境起兵谋反。
裴澈和楚家奉旨前去镇压,却被裴臻设计。
他让冯家人先拖住他们,自己则带人潜回盛京,弑父夺权,再以虎符调天下兵马,围剿楚家。
甚至,是他亲口下令,诛灭越王及所有楚家人。
也是她高估了耿祈安的底线,是她天真地相信不会有人用骨肉设局。
都是她的错信,才致如今一切都无可转圜。
别说她根本没见过明月符,即便有,她又凭什么活着!她又怎配活着!
活着去面对楚家人的皑皑白骨?
活着在余生的日日夜夜中饮血嚼恨?
还是给裴臻做人质,用来威胁裴澈?
她这满身罪孽,实在再不能拖累更多人了。
耿月夕被万箭穿心,从高台上坠落的时候。
“耿月夕!!!”裴臻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
她一袭红衣猎猎,划落长空。
却不曾想自己已经罪无可恕到阴曹地府都不愿收的地步,让她徒留这一生的记忆饮恨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