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道理我明白,就是那么一说,不会再找他们要钱的。”
地契只是个引子,孟海平今天来见孟半烟只是想看看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之前答应了她不插手王春华的事,孟海平就几乎连客栈都不出,只有自己不露面,旁人才会尽可能忘了她有个死而复生的丈夫。
孟海平这人就是这样,要么是他不愿意,只要他愿意他总能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当贴心,仿佛之前那个算计到尽的人压根就不是他。
好在孟半烟已经不会为了这些芝麻点儿大的贴心产生什么多余的情绪,父女两个对坐着几乎没什么话说,干巴巴地喝完一壶茶,孟半烟就起了身,主动结束了这一场没滋没味的见面。
早上出门,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即便是习惯了经常在外跑的孟半烟,在看见家门口的时候也有些撑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儿,着实是累得有些狠了。
却不想刚下马车,孟二就蹬蹬蹬从门房里迎出来,看得孟半烟眼皮子直跳,“说吧,又有什么事啊。”
“上午夫人回来了,带着一小筐香椿和一篮子炸得酥脆酥脆的小鱼儿,要来和姑娘一起吃饭。我说您不在夫人就先回去了,还嘱咐了让您得空去王家看她。”
王春华回娘家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在孟家再自由可人少啊,孟半烟忙着家里的生意,母女两个能坐下来安心吃饭的时候都不多。
再说家里这些年不断死人一直在守孝,哪怕孟半烟总提着劲儿不许家里人愁眉苦脸,但到底身上带着白,总不能整天搭台唱戏张灯结彩,那像个什么样子。
回了娘家就不一样了,家里有爹娘有哥嫂,下面还有侄儿侄媳,干什么都有人陪着。
家里呆腻了还能去医馆,她从小就被王茂林带着在医馆里玩儿,如今医馆还是那个医馆,姑奶奶也还是那个性子,不过两天全家和来看病抓药的人就又习惯了,柜台后面那个大声说笑往来招呼的王春华。
“还有呢?”娘回了家,等再过几天杨家去提亲,之后就无需瞒着自己的事了。
“谢锋来了,下午来的,一直在书房里等您,看样子是有什么事。”
“行,我知道了。晚上嘱咐厨房多做两个菜,从窖里拿两坛酒出来。”
孟半烟本就是要找谢锋聊一聊的,现在他自己找来了倒是正好。回房换了衣裳灌下一壶冷茶,歇了歇便又打起精神去了书房。
“谢先生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问问东家,是不是不打算在潭城县待了。”
谢锋今年三十五,年轻的时候也娶过妻读过书。可惜这人对算术一道有些痴迷,能放在读圣贤书上的心思就少了。
也想过就此改道去考明算科,虽比不得正经考进士来得前途光明,但好歹是一条出路。谁知还没等他考出个结果来,朝廷又取消明算一科,彻底断了他的前路。
出仕无望,谢锋也想过自己做买卖,可世事无常,一场疫病家里死得只剩了他一个。只能离乡背井来了潭州,经人介绍到了孟半烟手底下做个账房先生。
本来孟半烟是要把他带去越州做生意,毕竟他在潭城县没个牵挂,去哪里都方便。现在自己计划有变,如何安排他孟半烟还没来得及跟他聊聊。
“谢先生心有丘壑,我这点小动作本也没想瞒过先生。”孟半烟笑笑,让翠云把新拟的契书拿出来,“再过些日子我要去京城,潭城县的买卖只会留最基本的,其他的都要带过去。”
“县城里的账房有老张一个人就够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京城看看,要是愿意去,每年的年俸我给你二十两,每季一套新衣裳,吃住都算我的。”
契书写得明白清楚,孟半烟甚至已经提前把自己的签字小印都填上,只等谢锋做决定了。
“好,我跟东家走。东家什么时候出发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准备着。”
谢锋眼下的是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在潭城县已经不低了。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月月底总能剩下不少。
但过日子要么图个安稳,要么奔个发达。谢锋没了家谈不上安稳,那就不如跟着孟半烟去京城看看,即便还是做个账房先生,也比老死在潭城县要强。
第25章
潭城县人人都听说了孟半烟主动替母亲去衙门要放妻书的事,甚至连亲爹没死,放妻书也照样从衙门里拿了回来。
但听说得再多,还是跟亲眼看着王家用轿子把出嫁二十年的姑奶奶接回家不一样。
那日从孟家到王家短短一程路,惹得许多人家都出来看热闹。有几个胆子大的泼皮紧跟在轿子后面看热闹,被骑在马上的王春喜拿马鞭挥了几次也不散去。
还是孟半烟把早准备好的鞭炮拿出来,沿途一路放回王家,这才炸得那些人哄一下散了。
都说一个热闹想要平复一定要用另一个热闹去压,但整个三月潭城县的热闹注定得围着王春华转。
没过几日便是三月十八,张杨带着管家和媒婆亲自上门,明明是再婚却也没马虎,除了时间卡得紧,三书六礼桩桩件件都按着规矩来。
四月初二纳征这日送到王家的聘金聘礼,即便是孟半烟也挑不出一点错处,外婆夏云苓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干脆又让下人临时去外面买了一筐子喜糖回来,不管是来贺喜的还是路过的或是来瞧笑话的,只要是到了王家家门口,都能得一把喜糖。
孟半烟作为孟家的女儿,更是半点尴尬都没有。先在前院陪着两个舅舅见过张家来的人,又拎着裙角往后院去帮她娘招呼今天专门过来的王家亲戚,和王春华的好友们。
到底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什么都见过的妇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起嫁妆来,半点害羞都没有,有几个跟王春华关系好的,更是连连打趣儿,什么摆不上台面的荤话都敢说。
还是孟半烟过来,喊人架起两桌牌局,张罗厨房送鲜果点心过来,又陪在母亲身边和阿姨伯娘们插科打诨好一会儿,引得众人把话题扯开,才起身离开顺道办一办自己的事。
孟海平要接自己去京城说亲的事,在王家和张家把婚事说定之后,孟半烟就找了个机会老老实实跟她娘和外公外婆说了。
一向见着自己就乐=笑呵呵的老爷子气得手藏在袖子里直哆嗦,抬手指着自己脸色铁青,想骂她又舍不得,不骂她又觉得自己这外孙女实在胆子太大,什么事都瞒得住什么事都敢不说。
王春华更是白着一张脸连连摇头,嘴里一个劲的说自己不要那张放妻书,立马就要跟孟半烟回孟家,不许孟半烟跟孟海平去京城。
两个舅舅也着急,向来圆滑的王春喜起身就要去衙门里找关系,嘴里嘟囔着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就不信拿孟海平一点法子都没有。死了的人,死了就死了,又回来做什么之类的话。
只有孟半烟还稳得住,分过一个肩膀让娘靠在自己身上哭,还能侧过身子跟外公讲道理。
“外公一生气我就怕,您别老这么凶我,我还能在家里住多久啊。”
“还说,还敢说!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说定就定了,现在知道要离开家了?晚了!”
“外公,我娘一时想不明白您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心。我爹是回来了,可回来的,我不觉得是我的爹您的女婿,人家现在是侯府的姑爷。”
孟半烟其实打心底里不相信孟海平答应自己的那些事,即便眼下都依了自己,那以后呢。
他是自己的爹,从道理规矩上天然就占理,只要他想,明儿个就反悔也不是不行,自己就算去敲登闻鼓也毫无胜算。
所以孟半烟只能尽量斩断自己的牵挂,自己的牵挂越少父亲能拿捏自己的把柄就越少,母亲也能更自由更安全。
等去了京城,且不说人家看不看得上自己,就算真看上了,成亲嫁人的是自己,到时候也就自然有了同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过日子嘛总是这样,不如意的时候占多数,总不能一不如意就同人拚个鱼死网破,没那样的道理。
孟半烟嘴上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是不容置喙的坚决,看得王茂林心直直往下掉,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只嘱咐外孙女处置家产的时候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要是有什么要脱手的产业一时间找不到好买主也别着急,先从自己这里拿银子走,别糟践了自己这些年的心血。
有了外公兜底,孟半烟做事更加放开手脚,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带着一起去京城的人,也再没什么顾忌。
“表哥,这会儿有空吗,有事跟你说。”
“有、有。站在门口干嘛,进来坐。”
王苍的院子在王家最后面,王苍成亲之前也不住这里,一直都是跟着王春生夫妻住,前几年成了亲不好再跟父亲嫡母挤在一起,才搬到后面来。
后面本来只有一排倒座房,王苍要搬过来,王茂林才找人扩成了一个小院子。院子位置日照都不算好,但好歹是个独立的院落,关上门来小夫妻说话办事再不用怕被人听着看着,住得倒也算舒坦。
最主要的,还是王苍不用再总看着杏姨娘围着嫡母转的样子,这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个坎儿,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过不去。
嫡母周欢对王苍算不得多好,但也从未故意苛责虐待过。从小该读的书该学的医从未落下过,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袜都是周欢搭理。
小时候生了病也会愁整夜睡不好,喝了三天药不见好也会一个劲的埋怨王春生,自己当大夫的怎么连儿子生病都治不好。
可因为家里从小没瞒住他的出身,所以王苍还是知道自己的生母,其实是永远跟在母亲身后那个总是默不作声的沉默女人。
无声的区别对待从小到大都伴随着王苍,王苍十分清楚自己该孝敬父母,但又总是会忍不住去偷看活得像个影子的杏姨娘。
这样的矛盾年纪越大就越尖锐,好在家里还有个王茂林耳聪目明,藉着王苍成亲的机会,把孙子从儿子媳妇身边搬开,王苍才渐渐没那么紧绷。
但疙瘩就是疙瘩,只要生出来了就会一直存在。孟半烟去京城除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保命,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孟半烟不愿意把自己和同行之人的命托付到外人手里去。
“咱们兄妹两个之间不绕弯子,这次过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想法和我一起去京城转转。
表哥要是愿意同我走这一趟,在京城有合适的机会,咱俩也能弄个小医馆,我出银子你坐诊,赚的钱我四你六,只要表哥能对我的事上心些,随叫随到就行。”
“要是做不成生意,就当我请表哥给我当几年供奉,每月开支按京城大夫俸银给。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表哥想把嫂子接去京城我来安排,要是想回来,我再送一笔银子给表哥安家。到时候在县里弄个小医馆,带着嫂子独自住出来,我看外公也不会不同意。”
孟半烟坐下就辟里啪啦好一通说,说的王苍一愣一愣,才端起手边半凉的茶水咕咚咕咚往下灌。看得王苍皱紧眉头,“还要我给你当供奉,光喝冷茶这一条我就看不顺眼。”
王苍是想往外走一走,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家里开口。不走,自己这性子总免不了苦闷谨慎。走,没有正当的理由他无法开口。
现在孟半烟抛出一个极诱人的条件,一向沉默优柔的人这一次却难得干脆。转头打量过光线有些暗的书房,便郑重答应下来。
“这差事我应下了,父亲母亲那里我去说,即便他们不肯也绝不让你为难。只是我手头还有几个老病号,一直都是找我看病。我这一走得都安排好才行,可能需要点时间。”
“不着急,我娘的事都还没办完。等事办完了也不能说走就走。反正咱俩就说定了,别转头嫂子舅妈耳根子软劝几声又不去了,那我可翻脸。”
“放心吧,不会的。”
热闹过后总要回归平静,跟王苍说定了离家去京城的事,留在王家吃过中午饭,孟半烟又陪母亲睡了个午觉才从外祖父家里出来。
“孟二,先不回家了,去铺子上看看。”
商贾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不管是提亲还是纳采,热热闹闹到最后还得是把人请到酒席上来。
这些年孟家孟半烟主事,孟半烟也早习惯了和男人们一起同桌吃饭谈生意。
今天与往常不一样,不光是张杨觉得她是王春华的女儿,以后算是半个一家人,又是晚辈,不好真把她当个生意伙伴对待。
还因为满座的人都知道孟半烟已经在处理手头的产业和买卖,既是这样,生意场上的事就没必要再跟她多说。人家是要跟亲爹去京城的,聊那么多生意经还不是一场空。
这样的区别对待,让孟半烟很无力也越发坚定了她心里的打算。去了京城一定要靠自己立下足来,越不折腾人家越不把你往眼里看,时间一长就真没人搭理了。
第26章
张家下了聘礼递了聘书,再往后的流程就很快了。两人都不是头婚,成亲当日聘礼嫁妆摆在院中满满登登便是最大的诚意,比什么都强。
来吃酒的也多是有生意往来的伙伴和两家好友,张杨和王春华在前头拜过堂,便去后面换了衣裳出来招待宾客,并没有那么多讲究。
内院这边独开了几席给众家女眷,王春华穿着凤冠霞帔又挨桌敬过酒,干脆也哄她们让个凳子给她,好安心坐下来多吃几口饭菜。
“你这人,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还没说去闹你的洞房,你倒自己先出来了,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我不出来,你们几个闷性子干坐在这里吃饭有什么意思。我都什么岁数了还闹我的洞房?”
回家两个月,王春华像是回了海河的鱼,说她如鱼得水都算客气的。用王茂林的话说,她生来就是只猴儿,什么年纪也改不了性子。
说那话的时候王家一家子人正围坐一张大桌吃饭,一句话逗得一桌子人都笑得不行,王春喜最小的儿子更是爬到王春华身上,勾着她的脖子,非要猴儿姑姑带他出去玩儿。
小侄儿才三岁,算得上王春喜的老来子。家里父母不小了,一个忙着管家理事,一个整天在衙门里混着轻易见不着人,这小家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夏云苓跟前养着。
可夏云苓年纪也大了,养孩子精细有余却没法整天跟孩子耗着。直到王春华回家,几天功夫就让小家伙张口姑姑闭口姑姑,成了王春华的小尾巴。
今早王春华出门时,小孩儿分不清头婚二婚有什么不一样,只依着本能不想姑姑离开家,追在新娘子身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把来看热闹的邻居亲朋逗得哈哈大笑。倒是孟半烟随在一旁给母亲送亲,显得不怎么起眼。
一桌子女眷说起方才的事还觉得有趣儿,又都感慨说王春华这一步走得没错。壮着胆子往前迈一步,可不就是比死守在孟家强百倍。今日出嫁又有半烟这个亲女儿送嫁,还能让大家都知道,孟家对此事也是认可的。
这一说就说起孟半烟,王春华才反应过来有一会子没见到女儿了。方才拜完天地时女儿还在,还凑在自己身边低声道让她安心,这会儿怎么又不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