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不要变成姑母那般模样。
出了明珠宫,她踩在甬道的碎石子路上,远远看到从明月宫出来个人影,皎洁的月光照耀在那人身上,让那轻瘦的身影多了几分清冷感。
赵文婕见那身影便知是薛凝,她赶紧追了上去。
几天未见,薛凝便越发憔悴了,眼尾红红的,好似方才哭过一场,看上去神色怏怏,心情低落。
“薛姐姐这是去了月妃娘娘处?”
薛凝见是赵文婕,赶紧擦拭眼泪,不想让她瞧见自己哭过。
薛凝对赵文婕福了福身,将手中拿着的画像藏在身后,“赵家妹妹这是要出宫吧。”
赵文婕点了点头,笑道:“薛姐姐与宁王殿下的婚期将近,妹妹在此恭喜了。”
薛凝眼圈一红,小声嘀咕道?“有什么可恭喜的。”
又不是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她连宁王的面都没见过,今日月妃传她进宫,说是宁王去了军营练兵,便让人绘了一幅宁王在练武场上与人对决的画像。
霍钰当年玉面阎王的名声在外,如今战神名/号越来越响亮,薛凝到处打听过,得知宁王不擅文墨,不过是粗鄙武夫一个,又见到这幅与人决斗的画像,越发觉得宁王好勇斗狠,心里更加惧怕他。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又担心赵文婕看穿自己不情愿成婚,不愿再与赵文婕多说什么,便匆匆告辞离宫。
以至于那幅画像掉落也浑然不觉,赵文婕拾起那画像,将画像展开一看,仔细拂去画像上的落灰,欢喜地抱入怀中,奉若珍宝。
望着薛凝远去的背影,她的眼神似粹了寒冰,自己放在心间五年之人,竟被人弃之如敝屣,她又如何能甘心,她一定要阻止这场婚事。
*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这天,今日既是薛雁的生辰,也是她和谢玉卿定亲的日子。
八月金菊盛开,螃蟹更是肥美,余氏一早便来了海棠院,亲手下厨为女儿煮了一碗蟹黄面。
自从薛雁替长女主动认下与谢玉卿私会一事,余氏感到愧疚之余,也心怀感激,亲自为女儿煮了碗长寿面。
这些年虽然许怀山也很疼爱薛雁,但她毕竟从未得到过母亲的关爱,薛雁吃着母亲亲手为她煮的寿面,却感到眼眶泛酸。
只是她这些年在外奔走,不习惯在人前落泪,悄悄背过身去,拭去眼泪,“谢谢母亲,这是雁儿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余氏此刻也很高兴,次女虽然不如长女薛凝那般端庄贤淑,但也是她思念了整整十八年的亲生女儿。
她激动地握住薛雁的手,“雁儿,谢谢你主动顾全大局,答应和谢玉卿成婚。倘若那件事被揭穿,你姐姐便没有活路了。从未想过同你争谢家二郎,她知晓你仰慕二郎,那天夜里她是去告别的,她心里难过,娘希望你能体谅姐姐。”
母亲句句不离姐姐,处处都在为姐姐着想,原本她还很高兴能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长寿面,但听了母亲的话,她心里所有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她忍不住去想,母亲为她煮这碗长寿面到底是因为真的关心她?还是因她替姐姐认下和谢玉卿私会之事?
“母亲,时辰也不早了,待会我便要出发去谢家了。”薛雁期待母亲能看到她,为她亲自下厨是真的关心她,而不是为了其它的目的。
“瞧我差点忘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余氏拭去眼泪,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为薛雁戴在手腕上。
“这镯子你们姐妹一人一个。这玉镯是你们的外祖母留给我的,现在我将它给你和凝儿,等到你正式大婚,母亲也给你留了嫁妆,这只玉镯不算在嫁妆里。”
薛雁轻抚着手腕上的玉镯,轻薄衣袖下露出的雪白皓腕竟然比那纯白无暇的白玉镯还白了些许,她戴着这只带着母亲体温的白玉镯,心中也弥补了一些母亲多年未陪在她身边的缺憾。
或许在母亲的心里,也将她和姐姐看得同重要。
她红着眼眶,却笑着说:“多谢母亲。”
余氏也红了眼圈,落下泪来,“雁儿,娘来为你梳发吧!”
薛雁坐到镜前,散开长发,任由那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肩头。
余氏拿起木梳,一手抚着发丝,一手执玉梳将那头浓密的秀发一梳到底,感叹道:“你姐姐小时候啊,头发又黄又稀疏,后来养了许久也依旧未养得一头浓密的乌发,我每每替她梳发,都会想我的雁儿的头发是生得浓密,还是同你姐姐一样。”
余氏悄悄拭去眼泪,面带欣慰地说道:“好在你的头发浓密乌黑,一点也不像你姐姐。”
“雁儿,你不在我身边多年,被寻回时,都已经这么大了,母亲日夜思念你,但等到母亲真正见到你之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对你……”
余氏轻轻叹了一口气。
薛雁双眼酸涩,瞬间湿了眼眶,泪珠儿沿着两颊落下。她扑进母亲的怀中,唤道:“娘亲……”
“怎么哭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能流泪,会不吉利的。”
余氏轻轻拭去薛雁脸颊的泪痕,双手沾了桂花油,替她抿去额前的碎发,用一支素玉簪简单绾发,面带慈爱看着镜中的女儿,笑道:“今日是你的十八岁的生辰,又是同二郎定亲的好日子,二郎会为雁儿准备了定情信物。”
余氏的话让薛雁的内心重新燃起了憧憬,京城里有个习俗,男子会在心爱的女子生辰当天赠簪,视为定情。
这会儿,谢家已派人来催了好几次,谢府的宾客已经到齐,派人请相爷夫人和各位小姐公子入府赴宴,余氏和薛雁同坐马车前往谢府。
*
一辆马车停在宁王府门前,身穿白衣的言观扶正了头上的白玉冠,抬头仰望天空,眼神看上去有些忧郁深沉,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精美的木雕盒子,迈着轻盈的步伐进了府邸。
还未进得宁王府的书房,便被辛荣拿剑阻拦,“啧……穿一身白,这是去奔丧了?”
言观拧眉,“呸呸呸,说什么呢!这是京城最时新的打扮。你我这身打扮可有那玉面潘郎几分神韵?”
“像不像玉面潘郎我倒是没看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为谁戴孝。”
言观怒道:“你……辛荣,不要太过分。”
这时,周正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优雅地迈着小碎步,看了言观一眼,问道:“言老板,你家死人了?”
言观一甩衣袖,打算发挥他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舌战群雄。
霍钰的声音便从书房传来,“既然来了,还不快滚进来。”
言观整理了身上雪白长衫,抬脚进了书房,对霍钰拢袖作揖,“参见宁王殿下。”
霍钰看了言观一眼,皱了皱眉,他这身打扮,分明就是那晚他亲眼所见谢玉卿和薛凝私会时的装扮。虽说那夜在假山洞中,薛凝花言巧语哄骗了他,但他知道薛凝喜欢的人其实是谢玉卿。
他将手中的银簪放在桌案上的盒中,想起那个满口谎话的狡猾小女子,他微微勾起唇角,“东西可拿来了?”
“我几时让殿下失望过。”
言观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胭脂色的山茶花簪,花瓣层层叠叠,含苞待放。
霍钰轻轻拿起这支发簪,便想到了那聪慧狡猾的女子。
若说京城中的那些贵女是争艳的牡丹,而她则是那藏在雾霭山间含苞待放的山茶,花瓣层层包裹,隐藏在密林深处,等到有人发现那藏着的美好。
他将花簪贴身收着,对言观挑的这件礼物颇为满意,“眼光还不错。”
言观捋了捋面前垂下的一缕发,“多谢殿下夸赞。”
霍钰又道:“今日是她的生辰,听说谢玉卿和她妹妹的定亲宴就在今日,想必人人都去恭贺她妹妹的定亲之喜,难免会忽略今日也是她的生辰。”
言观高声感叹道:“殿下竟如此心系王妃,让人好生感动。”
“本王送她的,她未必会稀罕。不过她倒会哄骗本王。”
霍钰想起她第一次见面便骗他说自己是她的夫君,第二次在假山洞中,她骗他喜欢他,可拿发钗刺他时却毫不手软。
他轻抚着手背上被刺伤口,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她分明真正喜欢的人是谢玉卿。
“去叫辛荣进来,本王要去谢府。”
言观却躬身一拜,“求王爷也带在下前往。”
霍钰看了一眼言观,冷笑道:“竟差点忘了,你仰慕谢玉卿的琴技,巴巴跟去谢府,是想找机会听他抚琴吧?”
言观摸了摸鼻子,“殿下知我没什么别的喜好,唯独喜爱音律。”
“好,准你也一道前去。”
霍钰刚出了出房,转头问了他一句,“谢玉卿比之本王如何?”
言观一时愣住,给出十分圆滑的回答,“自然是殿下更加英武不凡。”
霍钰冷笑:“果然奸滑!”
第17章
谢玉卿擅琴棋书画,他擅长舞刀弄枪。但若论相貌,他绝不比谢玉卿差,可若论讨女子喜欢,那谢玉卿自负才华,被京中女子争相追捧,这一点,他的确不如。
出了王府,霍钰利落地跨上一匹黑色战马,朝清风巷的武德候府疾驰而去。
今日是谢家二郎与薛相之女定亲的好日子,自是高朋满座,宾客云集。
武德候谢玉琦和王念云已经完婚,谢玉琦在月辉堂招呼前来贺喜的宾客。男女不同席,厅堂中间用雕刻着花鸟虫鱼的木质屏风隔开,女子的席面则由董菀带着王念云忙前忙后的张罗。
因与相府结亲,昔日门庭并不算热闹的武德候府却人满为患。丫鬟仆人手中的托盘中盛着美酒美食鱼贯而入。只是不见谢母到场,据说是前几日,她强撑着病体去了一趟薛府,回府后便卧床不起。
今日,薛雁发间并无任何点缀,妆容素雅干净,因是她和谢玉卿的好日子,自然是全场的焦点。
薛凝则低眉垂眸,因明日便是她和宁王的大婚之日,薛老夫人便提前解除了她的禁足,准她来谢府赴宴。
但此刻她眼睛红红的,看上去神色憔悴。
薛雁从心情紧张、忐忑难安再到心如止水,无波无澜,接连饮了三杯果酒,终于等得一袭白衣的谢玉卿姗姗来迟。
薛雁本就有了些醉意,白皙的脸颊像涂重了胭脂似的泛着红晕。
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见到被落日的余晖笼着的心上人,唇边漾起了浅浅笑意。
谢玉卿一袭飘逸白袍,气质清冷卓然,为初秋燥热的天气带来了一丝清凉之感,那俊逸洒脱的风姿,似谪仙临凡,看得人脸红心跳。
薛雁那原本布满红晕的双颊似夏日天空红彤彤的晚霞。
白袍广袖卷着一幅字画,只见谢玉卿迈进月辉堂,展开了手中的字画。
画上美人眉目含泪,眼下一点朱砂泪痣,美若天仙。
那画中美人正是薛雁。
他将画放置桌案上,由书童清竹替他研磨,只见他提笔在纸上勾勒,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两个字:簌簌。
那一手字气势恢弘磅礴,如铁画银钩,笔锋苍劲有力,一气呵成。
落笔赢得满堂喝彩,谢玉卿搁了笔,对薛雁笑道:“雁儿,这是我送你的小字,你可喜欢?”
谢玉卿天生一双含情的桃花眸,笑时看人更添风流缱绻。被那双眼瞧着,薛雁莫名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魂儿都被勾走了,暗叹一声:“真好看。”
也不知是说人好看,还是夸赞字好看。
可当余光扫向美目含泪、满面凄苦的姐姐时,她觉得那画像中的美人与姐姐落泪时的模样简直一般无二,越看越觉得画像中美人像姐姐而非她,尤其是眼下的那颗泪痣似笔蘸朱砂新点上去的。
薛雁本就觉察力强过旁人,看到姐姐的神态,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画像中的美人是姐姐,这小字自然也是二表哥为姐姐所赠。
她瞬间觉得心情沉到了谷底,不禁自嘲发笑,心想谢玉卿果然忘不了姐姐。
薛雁接过画像,却仍然带着笑,道:“雁儿多谢二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