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见两人离得远,几乎是背对背,谁也不肯搭理谁,看见她进来,同时面红耳赤地低下眸,楼庭柘向来脸厚,此刻脸红起来,竟然低头不敢看她,虞斯脸皮薄更不用说,原本靠窗站着,立时面向墙角,轻喘着。焦侃云把气氛一抿,啧了一声:倒是谈两句正事啊,白留好些时间给他们了。
“你现在住哪里?”楼庭柘先调整好心情,挑眉问她,“银子还够用吗?”
焦侃云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住的是虞斯的私宅,“租了个宅院,银钱自然够。若是我爹问起来,就请二殿下代为告知,还望他老人家不要担忧……我已经知道他为何忧怜于我了,我晓得该怎么做。”
父亲忧怜的,是圣上在操纵她的笔,而她要做的,就是继续写好这出戏。至于父亲担忧他和忠勇侯周旋,她补充道:“也请告知父亲,虞斯与我合作得尚可。”
“租了个宅院”已给虞斯会心一击,紧跟着请楼庭柘“代为告知”,点明了两人再不睦对立,也是青梅竹马,互识父母的交情,最后一句“合作尚可”,更让他就着潮红面色与喘息未平的神态,缓缓抬眸盯住了焦侃云。
楼庭柘欣然回道:“好,必然帮你传达。”
虞斯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告诉楼庭柘,她就住在我家里,可她既不愿承认,必是想将私情撇得干净。和他撇得干净,却不介意大方摆出和楼庭柘的交情?
她十二岁那年……虞斯想,那年自己十四岁,在做什么?在武堂。与她同居樊京,却从未见过。他还没见过焦侃云的时候,楼庭柘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方才放出的狠话被她的三言两语打得七零八落,虞斯握拳自持,硬生生把这口气忍得看上去毫无所谓。可惜不争气的敏疹教他根本控制不住情绪,他转过头,用手撑住墙,垂着头平息。至少要把这口气忍到楼庭柘离开。
“既然殿下没有正事要说,那就请回吧。”焦侃云留意到楼庭柘手臂上包扎后仍在渗血的伤势,“这里恐怕找不到一个下手轻的人了。”
又对他下逐客令。实则焦侃云那番话,楼庭柘也不全然欢喜。她与虞斯合作尚可,正应了虞斯那句话,“我可与焦侃云周旋一生,但你们的立场不行。”
他不悦地起身看了虞斯一眼,后者正拿招子攫着他,见他看过来,仍是挑衅地挑眉,楼庭柘掀唇,有意点道:“过些时日,我还会来金玉堂,专程听隐笑讲《忠勇侯情史(下册)》。”
焦侃云警觉地撩起眼皮,“你好这口?”
“不好啊。闲来听个趣,反正如今也没落到我的痛处上。”楼庭柘挑眉,“只是想知道,这两年时间,把朝局搅合起来的人,背后究竟站了谁。
“我会逮住他,为大家揭秘,想来也有许多高官权贵和我一样,好奇此人是哪路神仙吧?
“那日忠勇侯查人查去了你那里,我是不太意外的,毕竟连我手下的人都被写进去了,背后的人肯定和党争有些关系,最后侯爷无功而返,同样叫人不意外,毕竟……”
他把一双眸子落在焦侃云的脸上,抿了片刻,“毕竟,你的文章不会那么狂放暧昧。而且,你向来只针对我。”听起来他还很自豪,“隐笑却不一样,谁的人都要写。”
幸而从前写话本,都是不搞针对,公平地摊写所有恶官,否则还真能教楼庭柘抿出背后是她。焦侃云暗自松了口气,故作淡然,“若不再神秘,哪里来的趣意?那日金玉堂被闹得鸡飞狗跳,忠勇侯出动军卫都没抓住的人,二殿下还没放弃?”
楼庭柘眸底有一瞬的阴鸷,“当然,如今虽没戳在我的痛楚,彼时却是把我的人戳下位了。我很记仇,不能算了。”
“那你待要如何?”焦侃云无奈,如今她的背后,不是太子,而是圣上。她的面目若是被楼庭柘给揭开,圣上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兴许还会怀疑是她有意为之,为了站队忠勇侯。
楼庭柘想到她喜欢听隐笑说书,略迟疑了片刻,笑道:“抓回来,为我所用,天天给大小姐写书看……”只这么一个事儿,那还好,焦侃云一根弦还没彻底放松,又听他说,“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给他点臣服于我的手段。”
是他那五指戒中的银线,速度恐怕比楼庭柘认出她的面容要快许多,十步开外,飞过去就能将她的脖子和四肢全都缠紧,银线划破皮肉,鲜血渗出,教她如傀儡一般倒下,动弹不得。焦侃云曾见他对人用过一次,彼时把她吓得够呛,楼庭柘便再也没露给她瞧过了。
楼庭柘还在风轻云淡地叙述,“我新研制了一方机关榻,届时叫蝎子把人绑了丢上去,绞线和剥刀撕皮刮肉,百般折磨,他作何目的,背后是谁,什么都招了。”
蝎子是谁?见过她吗?认识她是吏部尚书和福康郡主之女焦侃云吗?知道残虐朝廷官员罪几等吗?这很重要。
不如直接承认吧?虞斯是嘴上要把她剥皮抽筋,楼庭柘若是没认出他,或是把此事交予不认识她的刽子手去办,那可真要把她剥皮抽筋啊。
焦侃云不想受这皮肉之苦,若是被逮住,她不仅招,肯定想也不想地喊出楼庭柘的名字,搬出陈年交情,一通胡吹。
她原本有楼庭柘手下官员的更多恶事,想过若与他坦白并对峙的话,可以牵制他。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若是告诉楼庭柘她就是隐笑,楼庭柘大概不会揭她的面皮,只会和虞斯一样,立即猜到,太子死后她还要继续写话本,是因为朝局需要。
若是他继而猜到背后有圣上操刀,便也会立刻想到,曾经她写他的党羽,也有圣上推波助澜的手笔。
焦侃云也是昨夜回去后揣测了许久才想通,圣上需要一些会做事的贪官,为他铲除不听话的贪官,贪是罪名,也是帝王的把柄,此乃御官之道。他并不纵容所有官员都贪,只是想除掉谁,就把谁这个罪名摆出来。
而将他们的消息透露给她焦侃云,是为了维持一种以己之势,灭彼之势的平衡,以弱扳强,强溃,方能御弱。她只是六品辅官,借悠悠之口,扳衡的却净是高官,帝王驾驭高官很难,但要驾驭她,是最好驾驭的。
可要是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楼庭柘晓得,帝王这一招同样用到了他这个儿子身上。她就有点挑拨天家父子的意思了。
如今隐笑的面皮,是帝王的心术,这才是她要保守的秘密。
且不战而退,她就会与楼庭柘共享隐秘,本来话本内容就有点狂放,共享这种秘密,颇为暧昧。她已经尝到了和虞斯有此秘密之后关系的转变,不想再多一个。
她嘴角略抽搐了下,倒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你没事的话,就先走吧。”她还得再好好盘一盘,下次开讲,该要如何避开楼庭柘,提线傀儡她不想做,机关床她更不想上。
她的眼风飘向虞斯,后者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完两人的对话,正忖度着什么。
两人有秘密,还当着他眉来眼去,楼庭柘很是吃味,垂眸微探身,笑问道:“对了,绰绰,上次在马车里,你说我和虞斯,谁长得更好看来着?”不待焦侃云回答,他偏了下头,柔声款款地对她说,“哦,是我。”
话落,推门而出,自信昂扬。
走就走,这不是挑事么。果不其然,焦侃云转回身,就看到虞斯目光炙热地盯着她,强忍着泪意问:“他比我好看?”
“租了间宅院?”
“合作尚可?”
浑当没听见,焦侃云从怀里摸出两根簪子和一只手镯递给他,“这是这个月的租金,想来应该够了。我没怎么去过当铺,劳烦侯爷差人跑一趟。”
虞斯抿紧唇,沉眸看向她手中华饰,良久未动,委屈的绯色再次自眼尾扩散,他抬手,犹豫了一下,忽然看向她,“焦侃云,我不收的话,你会欠我人情。”
“所以,还希望侯爷不要为难我。”焦侃云又往前递了递,笑道:“你的私印已十分烫手,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与你结盟,我不得不收。可私宅么……侯爷最好跟我算得清楚一些。”
虞斯提步,慢悠悠地走近她,焦侃云一愣,下意识往后退,眼前人却没有停下的自觉,一直将人逼到墙边,他的心底酸味蔓延,抬起手掌,险些忍不住一拳砸在墙上,怕吓着她,便只是抵着,克制得青筋盘错暴起,几近无声,“我若说,我不想与你算得太清呢?”
焦侃云抬眸,思索一阵,“那我能怎么办?只知道侯爷你可就要吃亏了,因为有些人情,是不得不欠,还有些人情,是明知有解决之法还被逼着欠下,便不算欠了。”
虞斯却并不接话,黑晶似的瞳眸中水光略敛,忽然问她,“你跟人打过赌吗?”
“我与不少人外出游玩,闲暇无聊时,就会赌一赌落花飘叶单双、过客所求何事、朝局走向什么的。”焦侃云颔首一笑,“而我,从无败绩。”
虞斯略狭眸,嘴角上扬,“那我们来赌一局。你要是输了,我给你免租。”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焦侃云眨眨眼,“我输了,给我免租?侯爷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没问题,我说的就是,你输了,私宅之事,就不准与我清算。”虞斯顶着通红的眉眼,仿佛已经因赢了她而心潮澎湃,勾唇笑道:“好吗?”
焦侃云无敢不应,“那若是侯爷输了?”
“我若是输了……”虞斯有意压低身子,认真且羞涩地在焦侃云的耳畔说道:“随你处置。”尾音像是喑哑了一般,放得极轻,他亦为自己说得暧昧不清的话感到些许心悸,再看向她时,双目晶亮。
焦侃云的耳朵被他的气息挠得发痒,红了一只,却逼视他,爽快地道:“如今局势迫人,我不想浪费时间,赌点有用的。”
虞斯依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昨夜我们说过,如今朝廷裹挟着你,你得赶紧写出下册来延续朝臣对我的孤立。可下册里,你还须刻画一个与我情投意合的女子,好为我澄清上册的污名。而为思晏作局,逼迫她说出真相,也是你我刻不容缓之事。
“我们比邻而坐,一起写,一起想。
“你来写画下册第一章 里的污蔑之辞,迎合权贵孤立我之心,我来拟写下册里的澄清之辞,即是说,我来写画这个与我情投意合、令我矢志不渝的女子是何样貌。当然,如果你有需要看我的身体,全程,我都会配合你。”虞斯神色疏狂,“与此同时,我们一起想,如何为思晏作局。”
“所以?”焦侃云不解,“我们赌什么?”
虞斯收回手,正色看着站在墙体前的她,眼神款款动人,“一日为期,便是今日。就赌,我们谁先想出思晏这一局。”
焦侃云觉得不公平,“我要写的,是完整的第一章 。你要写的,只是一个女子的形象。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想。”
虞斯补充道:“你写多少字,我就写多少字。关于这个女子,我可以有说不完的话,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我可以写我与她两人情至五年之事。”
焦侃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喉咙有些发抻,“可是……”
虞斯诡秘一笑,“可是什么?难道不公平吗?你写画我,我就坐在眼前,且你还有下册的草纲,若有需要,我也都会配合。而我要写画的人……我还不知道在哪呢,岂不比你的要难?”
焦侃云心底微澜,“可是你分明会……”
虞斯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嘴角一勾,泪水终于溢了出来,轻声问:“会怎么?”
焦侃云抬眸与他对视,“会写……我。”最后一个字,却并未发出,只有微微蜷起的唇,像一声叹息。她刚才怎么了?竟然想说“我”?
虞斯步步引导,教她觉得,所谓与他“情投意合”“矢志不渝”的女子会被描述成她。虽说这分明是显而易见的勾惹手段,可通过他的反问,让她自己说出口,便夹杂着暧昧不明的撩拨。
迂回拉扯,虞斯真的学得很快。他总是用一双赤诚羞窘的眸子,满含热泪地瞧着你,在你以为他是委屈时,又冲你狡黠地勾唇一笑。这份惊艳的矛盾,让她的心有些乱。
虞斯的眼睛流露出方才被指摘容貌的委屈,轻声道:“对,就是这个样子。”
焦侃云故作镇定地望向他:“哪样子?”
虞斯低低喘着,“满脑子都是…我,的样子。”
焦侃云不动声色地屏下呼吸,她确实遇到对手了,迎战,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好,我跟你赌。我不会输的。”
“这么有信心?”虞斯的喉结微微一滑,“那再加点筹码吧。”
焦侃云略一琢磨:“你说。”抬起纤细的手指戳向他,“我有不答应的权力。”
虞斯一怔,垂眸迅速看了眼她的手,喉结再次狠狠一滑,用极为轻哑的声音道:“你若输了,告诉你爹,与我不是合作。”
“那是什么?”焦侃云微眯眸,“我可不会乱说违心的话。”
“绝对不违心。你说,‘我和虞斯’,”虞斯神色一窘:“…‘是好朋友了。’”
焦侃云失笑拧眉,心道自己从不和贪官做朋友,再说,这算什么?以为会是很过分的言辞呢。她并未立刻答应,反问道:“那你要是输了?加什么筹码?”
虞斯红着脸,“你说。”
焦侃云便道:“你若输了,就不要再以情缠我。”
虞斯挑眉,“那我可不会输了,焦侃云。”他略一思索,“既然加了筹码,也扩一扩赌约?”
焦侃云反握主动权,“当然。我们再赌,这一局想出来前,你会不会流泪。”
“你在拿我?”虞斯咬牙,佯装磨牙的少年露出几分野性,顷刻又笑开了,“好,那我就跟你赌,在这一局想出来前——
几近喑哑:“焦侃云的心,会不会为我乱一次。”
第42章 好…难防!
少年眉梢轻扬,墨玉的瞳孔中,她的身影清致明晰,他熠熠的神采里潜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虔诚。原是佯作自信,倘若气势高他一筹,也许他就会被戳破伪装。
可焦侃云这气势,无端因她窥见虞斯眼底的自己,犹疑了一瞬,显得与他不相上下,“…你输定了。”她干巴巴地说。
少年压不住上扬的两弯嘴角,露出皓白的牙齿,冲她眯了眯眸:“你也是!”
陈设条案,摆好蒲团,茶水供上,墨汁研毕,稿纸一摞。章丘差人为他们做足了准备,临走前询问,“要不要带上门?”虽说带不带都一样,军差把守,无人敢窥看,亦或是接近。
与她□□一室一整下午,军众不敢碎嘴,章丘却要闲话,虞斯正想说“不必关门”——
“关好。”焦侃云却戏谑道:“你家侯爷的清白要紧。”这话,就是要脱他的上衣写画了。她是铁了心地要他哭。
虞斯的喉结梭动了下,还没开始,先被调戏了。他垂眸,故作镇定地抬了抬手指,“稿纸是白鹿宣,墨汁是杏香乌玉,茶是雨前龙井,笔是湘妃竹紫毫,都还习惯吗?”
都是她素日里也会用的,焦侃云颔首,“很好。”
案条平阔,蒲团对放,为方便抬眼写画,两人放弃比邻而坐,选择了隔着案桌对坐。略抬眸,就能看见彼此的面容和身姿,略低眸,就能瞄到纸稿上的内容,以及执笔的那只手。
焦侃云抬手,从容地请他,“褪右臂一观。”她直奔主题,不说废话。
房门紧闭,菱格外却有人影晃动,推搡间窃窃私语,虞斯一指扣在衣领交错处,另一指在纸角轻划,裁了一截,捻成小团,飞射出去,径直穿透窗纸砸在章丘的额间,人影消散,谈室彻底鸦雀无声。
焦侃云提笔沾墨,目光紧锁住他。他略偏头抻了抻脖子,颈窝弧度姣姣,迅速拽下衣袖,露出右边的肩膀和手臂。白皙光滑的臂膀,肌肉紧致,连绵起伏,血管与青筋交拧,他微张口深吸,身体泛出淡淡的红色,遂怯怯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