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一凝眸蹙眉,虞斯就看见了三张里最为醒目的设定字段:
“十年一武夫,百年一良将,千年一虞侯。忠勇侯虞斯分明肉体凡胎,凭何有以一当千之势?此话恐怕要从他出生之年说起。
“那一年,山中多有精怪出没,其中有一狼妖嗜血啖肉,凶狠非常,四处作恶,闹得樊京城人心惶惶。在不少无故失踪者都成了桃山弃尸后,朝廷下令,绞杀山中精怪,派出精锐军卫数千,火烧深山,逼得精怪逃窜求饶,唯有狼妖重伤后潜入城中,欲蛰伏报仇。
“没想到,狼妖潜伏之处正是武将星下凡投胎之地,见狼妖作祟,一招便将其制服,而后不敢耽误投胎时机,转身欲走,狼妖却狡诈机变,唯恐自己魂飞魄散,竟然先其一步,拖着残力妖念,几乎与将星同时投入胎中,没错,此胎正是忠勇侯府,姓虞名斯者。”
到这里已经很是离谱了,虞斯脑袋一歪,耷拉下眉眼,接着往下看:
“狼妖与将星并存于凡俗之胎,妖力与神力纠缠一体,若要保住婴儿性命,唯有共生。说到这,想必大家也都了然了,虞斯此人,乃是武将星投胎转世,但自古良将多如牛毛,虞侯一骑绝尘,却是因为体内还有一股妖力与神力抗衡,催发了凡人潜力,这才使他所向披靡。有得必有失,虞侯也因此患上不治之症,每月十五,圆月之时,便会化作狼人,通体须发,不敢示人。”
虞斯合眸,欲言又止,最后竟然被荒谬到逗笑了,盯着她秋水似的眼眸问道:“荒诞至此,你觉得会有人信?”
焦侃云指了指他的身体,“你若每月逢十五,遇人便脱衣,就不会有人信。但你若是少脱一次,那就很难说了。”
虞斯深凝着她,“亏你想得出,借此荒谬之辞谈拨我。可是……”
他慧眼如炬,一语中的,“你会因此背上‘妖言惑众’之罪。按照辛朝律法,此罪当诛。你想金蝉脱壳,用这个法子让隐笑消失?”
“不会,因为你并未伤人,不算扰乱治安。我会着重言明你只吃铁木,绝不伤人。”焦侃云有些惆怅,避开他的视线,抚窗而观,神色淡淡:
“百姓爱听鬼怪奇谈,朝臣需要一个光明正大地畏惧且避开你的借口,这个借口多离谱都可以。试问,待你澄清了情史后,还能剩什么借口?当然是往怪诞的编了。”
当然,更因为陛下需要他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且特立独行的怪物。
旁人对他,须得是既崇拜又畏惧。崇拜,因为是武将星,畏惧,因为是狼妖。帝王就能拿捏民众之心,需要他出征时,他就是武将星在世,需要他被拿捏时,他就是被朝臣孤立的狼妖。
真假不重要,有没有人信也不紧要,重要的是,有人为他这样写,且有这样一则谣言。
虞斯微眯眸,戳穿她,“你写话本,为何要先考虑朝臣需求?他们虽裹挟着你继续写,却无法左右你写什么。你大可以像草纲中拟画的那般,就污我须发旺盛,身体丑陋不堪,高门自会避我作婿。
“何必写得灵异诡诞?隐笑可从来不写怪谈,你自毁招牌,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困扰?
“亦或是,你有意让我成为身负武将星使命的‘天命’之人?去北阖开疆拓土?…你在迎合的,究竟是朝臣,还是圣上?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焦侃云真的很讨厌和虞斯聊天,一眼被窥破,要诓瞒太难。
她隆起眉心,“侯爷,我们只是盟友,你越界了。”
虞斯垂眸,“你不想跟我说…”
她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心语方落,竟当真听他道出:
“…还是不能说?”
焦侃云双手环胸,睨着他,既然他抿出这点,那她也不愿与他再周旋此事,径直揭过,“好了,现在来看看你写的吧。我对侯爷如何编排出与此女子数千字佳话,十分好奇。”
“什么时候你愿意告诉我了,第一时间同我说,我会帮你。”虞斯摩挲着稿纸,收拾好心情,递过去给她,“有点长,要不要听我念?”
焦侃云转过身,握在手里一抹,“侯爷果真写了那么多啊?那就择两段,念给我听一听吧。”不知为何,她很有兴致,想来虞斯念说时,会忍不住啼泪。
虞斯抬手展开一幅画像,“尚未点睛,随你润色时如何点画,唯有此眉,不可动。”最后三字并未发声,只作口型。
焦侃云看着他的嘴唇,又看向画中人,蜷起的眉尾微微向上,樊京找不出几人。她微扬起下颚,睨着画作,别有深意地说,“世上竟有如此惊艳完美的女子,仿若谪仙。可惜,我从不将女子这般精细的容貌并入话本。”
“那就给我吧。”虞斯眉宇轻扬,红着脸道:“我并入房中,挂在墙上。”
焦侃云拧眉,目色凉凉地望着他,双手环臂,“那侯爷可要把细一些,千万莫教旁人瞧见了。”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虞斯凑近她,斟酌道,“挂在墙上自然是会被人瞧见的,要想让人瞧不见,那得挂在……”他一默,反应过来什么,便直愣愣地用口型说:“床帐。”脑子瞬间轰鸣,慌忙看向焦侃云,手足无措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焦侃云狭眸,“无碍。最好晨起和卧睡时,都拜上三拜,神女自会护佑侯爷。”
虞斯一赧,眸中水光乍现,他浅笑,竟然道:“…好。届时神女会对小某有什么吩咐吗?”
焦侃云有意装傻,笑得清浅,“与我何干?我如何知道?”
虞斯倾身,几乎要抵在她的鼻尖,微微喘息着说:“只有你会知道。”不待她察觉到两人迫近,又迅速退开,无须揽起稿纸观读,便慢悠悠地讲道:
“春意暖,溶溶幕。幽径双燕处,灼盎花枝馥。风过也,闲人倚树云间住。佳人银衫红裙,簪杏曳风,踏桥而来,姿容隽逸,浑如绿玉君下风,清瑶池中水。言笑晏晏,明明烂漫,迁延顾步,荡之漾之。转瞬风云事变,斑驳泪痕,我见犹怜,故作淡然。心念微动,几不可查。
“卧听丝竹绵绵雨,凉簟浸骨寂寥直,更漏声声催相见,且踌且躇夜将残。幂篱玉绡,熠熠生光,惊艳春风,目成心许。提灯映花,澈园叩窗,夜阑人静,相思晃晃,守之候之,理当然也。潜房入室,揽月握玉,满手温软,私心脉脉。嬉闹怒骂,如嗔如撩。盈盈意动,犹不可查。
“滥名哓哓,原是玉屏风后,口舌扰扰。香灰一线,欺门而上,见佳人而怒消,不得其解,辗转难眠。宫中堪舆,神女正襟,红石银珰,轻灵撩拨,藏之醉之。竹马横刀,唇枪舌战,烦乱不止,浑然若敌,酸辛满溢。然而火烧帐楼,驰骋如风,北门退兵,玩转阳谋,怦然不已。数日不见,思之若狂。心念佳人,恍然醒悟。
“情深不渝,喜结连理,故而红绡帐后,佳人影影…”他的眸色渐深,有意停顿,试探般轻声吐出余下两字:“…绰绰。”
将她的乳名藏在风月辞话中,试探轻唤,正如将她藏在情意之中,试探可否博取一二心乱。焦侃云惊叹于他的才华和聪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垂眸思忖片刻,复又抬眸看他一眼,他依旧维持着虔诚试探的样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是带上了些许笑意:
“绰绰?”
焦侃云心头一跳,转身就要离开,被轻拽住袖口,她回眸,虞斯深凝着她的唇,又攀览她的双眼,无声地用嫣红的唇比出口型:
“你乱了?”
任凭谁被当着面念这么长一段情辞,还被编排好了大婚的结局,都会慌乱,焦侃云沉了沉眉,“赌局早就已经结束了。”
虞斯的眸中却涌出泪水,平日里蔑视于人的狂妄俊容,流露出一丝焦躁,“其实,我并没有把握,可以赢过楼庭柘。准确的说,我甚至因为他动情早于我多年而感到自卑。我想,你眼底的我不太好看,身材也不好,兴许我们之间还有些误会,让你觉得我的品行也不好,所以我更没有把握让你心乱。
“珍珑局尚未细化,赌局分明没有结束。如今我哭了,好像是输了,但是……”
他忽然掀唇,低声道:“你也没赢啊。”
第44章 是我的姻缘。
因明察秋毫,窥破她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喜不自胜,于是几乎与她心乱的同时,潸然落泪。他没有把握是真,可他信自己赤诚,真心撩人,就是把握。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赢不了,可也一早知道,不会输。如思晏所言,他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这场赌局从下注开始,就是个圈套。
什么博她心乱,实则以退为进。共处一室,香丝袅袅,相对而坐,咫尺之距,褪衣互画,本就是一场缭乱。
当他念出情辞,将她关于“那名情深不寿的女子会是自己”的自信猜测尘埃落定,所有的缭乱就都有了泄口,笔直地涌向她的心。他不求多,一瞬间就好。
“你…”焦侃云喉口阻滞,想骂他狡猾,又想起他方才说“嬉闹怒骂,如嗔如撩”,便把话咽了下去。
再思及,原来这句情辞也是铺垫,往后无论是嬉闹,还是怒骂,都被称之为撩拨,他会甘之如饴地吞下。焦侃云失笑,恢复冷静,“我若不认,你又待如何?”
“你若不想承认…”虞斯用指尖轻碰了下被清风撩起的,她的耳畔发丝,脸红心跳间,看向那一缕挂在她唇畔的青丝,“那我说的乱了,便是指,你的头发乱了。你这样拢在一起,迟早会散…我会梳高尾,可以帮你整理。”
他倒是会顾左右而言他,焦侃云笑问,“那你就输了啊,侯爷在说什么?”
虞斯挑眉,“侯爷也在不承认。”这般自称,倒像学她嗔怪的口吻。
焦侃云倒吸凉气,合眸叹道:“好吧,我承认,侯爷,我方才确然有一瞬慌张。”
“如此,侯爷也承认。那是平局了。”虞斯笑得星目灿然,“你我各自择选一注践诺。你先选。”
她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他的瘾疹,染上绯红的眉尾,像火烧云一样,猩目微微充血,眼泪才似那鲛人垂珠,勾起的艳唇却与这眼眉共生出一副荒谬的诡异之美。鬼魅姹妖。她的心中这样点评,不禁也扬起了嘴角。
“宅院免租。”焦侃云不可能和亲爹去说,她和虞斯成了好朋友。况且,确实也没有。她心底把持着对巨贪之人的不动摇。实则,她为人兼容,若只是寻常结友互赠,稍有贪收,官场往来是难免,可虞斯贪得实在太多。
虞斯的声音幽幽传来:“我没有别的选择,绝不可能不再缠你。所以,我选择,让你随意处置。”
焦侃云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好啊侯爷。”
虞斯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抹掉眼角的湿意,“倒也别太过分了,焦侃云,否则我是会伺机报复的。”
“绝对不过分,是体罚,对侯爷来说,应该是举重若轻之事。”焦侃云眨了下眼,“就是有点丢脸。不过也算炫技,毕竟侯爷敬我一尺,我也会还侯爷一尺,所以,顶多算是与我免租一样……既得了便宜,又有些难为情的事吧。”
虞斯虚眸,“体罚?”
焦侃云卖了个关子,与他共议局情,细化计划后,才将具体的惩罚告知。
一刻钟后,忠勇营众都在传,侯爷好像是被案牍逼得压力太大,急需发泄,有点疯了。
不知向谁借了一杆银枪,硬生生在金玉堂外的长街上,耍了一刻钟,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①,教他炫了个遍。矫若游龙,身段颇佳,惹得过往百姓皆驻足观赏,风来搬了个长凳,坐在最佳席位,带头鼓掌叫好。
他知道,这是焦侃云为了弥补他那日和虞斯交手,未曾见识他用银枪的遗憾,有意促成。
只是在这夜市街头,许多不太认识勋贵的百姓掷银撒果,铜钱纷纷落落,砸在虞斯的身上,一时和戏班的杂技表演没什么区别。
明月初垂,灯火笼蛾,喧闹的市集澎湃出此起彼伏的声潮,攀向穹顶。鱼龙舞窜到长枪前也要裹一趟热闹再走,远处的火树银花,在他身后绽放,更如添彩。
焦侃云就坐在圈围外,摊贩搭起的凉棚里,隐没于暗处,喝着茶监督。撑着下颌,视线穿透人墙缝隙多看两眼,趁机将杯子甩出去一只。
就见虞斯背手拉枪一划,精准无误地把那只杯盏挑在枪尖,侧目看她,她又甩了一壶清酒飞来,他将长枪绕着劲腰旋过,换手探身,接过酒壶仰头张口,细流撞入喉咙,温软味道与舌交缠,是桃花酿。
他用指别唇一哂,一手缩枪拖过杯盏,一手倒酒,杯满酒溢,甩回焦侃云的桌前,请她共饮。
焦侃云执杯小酌一口,确是好酒。她摞了一叠酒杯,全部抛向他,要他赠饮座下。
他便照例全收,纵身跃起,枪劲揽风,一股扥入地间,扳动长杆打横,让十数杯盏在枪杆上一字排开,酒壶迅速一掠,酒水倾倒竟未落一盏,弹指逐一飞传,先手一杯赠予思晏,赠风来,赠章丘,赠阿离,赠百姓。
回眸看见焦侃云满意的神情,虞斯露齿一笑,猛地将插在地缝里的长杆往下再扳了几寸,突然松手,银枪弹起,在空中旋转画弧,百姓吃着酒,纷纷叫好。
他炫技心起,飞身接过,挽得周身烈风狂卷,高束的长发也在风中乱舞如暴瀑,身侧槐树上,为求姻缘而缠挂的红线,一时尽数被风劲拽了过去,梭向他,漫天铜钱下坠,落在他翻飞的紫色衣摆上,弹起,溅跃,碰地声如凤凰叫。凌云浩浩,荡气回肠。
“郎君,姻缘!”这红线巧合,让有心人高呼。
他脸色一红,狭起眸子忖度一瞬,便圈舞银枪,卷起飘来的无数红线,把枪往一个方向一推一送,尽数洒到了焦侃云眼前,乱缠的红线涌向她,遮住了她的面容,她满目惊艳,心头微跳。
有人要看那红线后的女子是谁,他踢枪一拿,用力往下撘出巨响,地板都被震裂,着意拉回了众人的视线,又抬了抬下巴,唤底下跃跃欲试的思晏:“一起来吗?”
就见思晏提枪飞身上场。焦侃云趁此时机已起身挪了个地,站在人群里看他俩共舞。
说好要在街市舞够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可这厮体力确实很好,这么久了,汗也没出。
思晏的枪法受虞斯指点,两人动作几乎一致,她瞧着瘦弱,却能完全跟上虞斯的速度,行云流水之势在两人身周拨出一道风墙,赏心悦目。此刻,她屏气凝神,不甘示弱,眉间隐约有了些英气与鲜活,飒若流星。
珍珑局一作,彼此都不知事态将走向何处,今日是风声鹤唳前的狂欢,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释放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人影已有几分冷清,繁闹后的夜风透着些许旷怡,可也夹杂着烟火后淡淡的硝烟气味。
把枪丢给阿离,虞斯追上她去牵马的脚步,“满意吗?”
焦侃云瞥他,“还以为能看到侯爷大汗淋漓,叫苦不迭,低三下四地求我让你停下休息。”
“有汗,不多。”虞斯拱起眉心,指了指胸口,“这里,因为外边太热了。但我一向践诺,你想要多久,那就有多久,我不会停下,也不会喊累。”心悸远比耗力难捱,他出汗,多半是因为处处回眸,看见焦侃云。
焦侃云和他挨得稍微近一些,就能感受到他的热意,“侯爷还是早些沐浴休息吧,风来会在暗处护我。”翻身上马,要走时,又被虞斯揪住衣袖,她垂眸,看见自己的袖间有一根红线,应该是方才掉落缠连在上边的。
虞斯用手指牵出红线,约莫有一臂长,连缠着她的衣袂,走起来卷得厉害,不曾发现。她与虞斯视线一碰,他一边紧攫住她的目光,一边用手把红线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有意当着她的面。
最后,那红线在他的手腕绕了数圈,他两指翻飞,系了个结,也知她余光可见,却依旧抬手示意她看,视线始终不挪她双目分毫,低声说道:“是我的姻缘…”
就算焦侃云管天管地,管不到别人把一根不值钱的红线绕在他自己的手上,她快被男人的小动作弄得晕头转向了,不禁失笑,“你把戏真多,当真纯情?”
“当真…青楼学不到真情,我的经验告诉我,青楼大多数教给人的是:龌龊男人的背叛、凄苦女子的挣扎。”虞斯望着坐在马背上的她,满脸认真地问道:“那我的把戏有用吗?”
焦侃云不答,调转黑鱼要走,虞斯没有阻拦,只是静立了会,朝她离去的方向,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你是不是酒量不太行?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