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发现的呢?彼时我还在给虞季楚戴着孝,青楼却突然有权贵子弟暴毙。同样发疽于背,老鸨是个聪明人,这等丑事若是宣扬出去,青楼必定被查封,因此她不敢声张,只等着人上门来认,心想着无论谁来,见到此等症状,必定和她一样不敢宣扬。
“可两天过去了,无人敢认。老鸨不敢随意将尸身处理了,万一有人来找,怪她自作主张,岂不难逃罪责?也总不能等着尸体腐烂发臭吧?她便四处托人打听哪家有贵族子弟走失了,我觉得很蹊跷,就把老鸨叫过来问情况,得知尸体身上也有和虞季楚相似的症状,便说……”
焦侃云震惊,“说要去收尸?你真是胆大,权贵子弟的尸体都敢截胡!本就是丑事一桩,你就不怕那权贵趁机直接把自家子弟的死嫁祸给你?说是你在青楼杀了他!既遮掩了那人暴毙青楼的丑事,也拿捏住了你的把柄!”
她心底却肃然起敬,虞斯的行事作风让她觉得……十分刺激。
虞斯挑眉,手指点了点杯沿,“因为我得知道,虞季楚生前握着寒食散的渠道,都祸害了谁,以免日后有人找我算账报仇,我还不明不白。况且,我亦可以将此事当作把柄,拿捏这权贵啊。
“当我去到青楼,从尸身的服饰细节认出他是寿王府的人,便立刻派手下去通知了,寿王却没有来,只传信于我,说那是王妃的同胞兄长,此事不仅是丑闻,也是刑事,他不方便露面,让我代为收尸,他感激不尽,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人情,又邀我事后于王府密谈。我猜到他是胆小如鼠,不敢沾惹此事……”
焦侃云失笑,“正常人都不敢沾手吧?”
虞斯偏头一哂,“所以,我也必须行应对之策,我将所有与那名死者欢好过的姑娘都叫来房中,逐一交代,也就是串供。她们没有选择,必须配合。
“因为一旦此事宣扬出去,别说寿王府要遭殃,青楼也得垮,她们这些接触过死者的姑娘们,分明知道他身上有长期食用寒食散的痕迹,却从未上报检举,必然都是一个死字。
“我令手下人将死者秘密转移,定了棺木,又择了一片风水尚好的山岭埋葬,就当青楼没有发生过此事。只要王妃称兄长无端抱病而亡,便算遮掩过去了。
“后来我去王府赴约,寿王便将虞季楚是如何带着他的手下吸食寒食散,如何被他发现的悉数告知,他虽强令戒断,可此物有瘾,难以尽愿,这才出了王妃族亲暴毙青楼的丑事。”
焦侃云探究地盯着虞斯。
杏树枝头蜷缩的嫩芽徐徐展开,露出新叶,在结满杏果的茂密盛绿中,足显怪异。
虞斯以为她是不信,急得快哭了,“我从青楼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纵然我是低调前往,却总有好事者紧盯着披麻戴孝的小侯爷,就等着看初生牛犊行差踏错。
“再加上老鸨和那些姑娘们为了严守秘密,有人相问时,自然会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态度,让人误以为我就是去青楼寻欢的。所以才传开了:小忠勇侯,年十六,戴孝期,上青楼,一整夜,点七八…本侯最恨滥情纵欲,哪里稀罕这种伤损之事了?”
焦侃云噗嗤一声笑了,见他满目委屈,又敛起笑容,蹙眉思索道:“怎么办呢?现在对小侯爷愈发愧疚了。”
虞斯抿唇浅笑,“那?”
焦侃云咬了一口梨,头一偏,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那就答应和侯爷去过七夕呀。”话落,她才抬起含着笑意的眸子看向虞斯。
虽说方才她询问布置时,虞斯已经猜到她心底有了偏向于答应的意思,但此时她斩钉截铁地承诺,让他一颗忐忑多时的心落到实处,不由得欣喜若狂。
虞斯夺着她的目光,眉眼旭旭,几度欲言又止。
心热情泛,不敢多看。他垂眸抿着唇,解开腰间的香囊放到她面前,低声道:“送给你。”扯下名贵的玉佩,“也送给你。”取下别发的线夹,“这个也送给你。”又掏出一沓银票和装满金块的钱袋,“还有这个。”拽下心口的雪狼毛,“这个也给你。”戴在脖颈上的刻流云纹的镂雕紫玉石坠子,“这个也要送给你…”
不消多时,大大小小的东西在焦侃云的面前堆满了。她怔然盯着面前的小玩意,“侯爷在作甚?”怎么真像雪狼一样,不停给她叼东西。
虞斯面红耳赤,“我在…在说喜欢焦侃云啊。”不等她接话,他自己顿了顿,反应过来什么,“这些不是七夕要送你的礼物,只是现在忽然想送…”又反应过来什么,伸手将东西全都揽回来,只留下钱财,“太旧了,配不上你,等我送你新的。”
饶是焦侃云见惯了美男,见惯了撩拨手段,也从没见过这般,既热烈赤诚,又着意克制收敛,甚至带了几分好笑的,她的耳梢微微泛红,“侯爷,七夕还早。立秋在七夕之前,我要先在金玉堂说讲时应付过二殿下。”
“我帮你。”虞斯果断道:“帮你亦是帮我自己。”
的确,下册的第一讲事关他的情场声誉,更关乎问天的成败。
如今虞斯顺从圣上,答应出征,并向圣上献计祭祀,都还只是属于他们几人小范围的决策而已。百姓还不知道陛下要灭北阖,朝臣也都以为陛下是想借口灭绝杀道让北阖臣服,浑然不知他要做屠夫。
所以焦侃云必须让权贵、朝臣、百姓都从话本中明白,圣上在铺垫屠戮,而祭祀问天,就是他铺垫的手段。但她又不能点得太明白,否则让陛下窥见端倪,引火烧身。因此这个话本必须要是听起来符合圣意,细思却能抿出旁的东西的。
“虞斯是天命武将星,生来就是为陛下征战的。虞斯身负怪妖的嗜杀本性,是一个残暴的屠夫,需要饮血止渴。”
这是一个绝好的角度。陛下喜欢这个说法,既抹黑了虞斯,教他被朝臣孤立,又被迎合了征战之心,且有一种独控虞斯的满足感,十分乐见。
而为帝征战,嗜杀,残暴,屠夫。也是一个绝好的暗示。朝臣若能抿出要当屠夫的另有其人,领悟这是陛下的意图,就会于祭祀时冒死阻拦,扰乱问天。百姓也会在有智学子的带领下爆发:当他们傻?拿祭天这等国事愚弄他们?
届时问天失败,朝堂上也少有人会同意虞斯出征,百姓更会因陛下的好战残暴,议论纷纷,陛下若不想有人频繁起义,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这个计划最大的纰漏就是楼庭柘。他非要查金玉堂,揭露隐笑的面皮,她怕第一讲还没说完,人就已经在机关塌上了,更怕众人知道隐笑即是焦侃云后,不再听堂,更不信她弄权之言,计划必然未施而败。
“话本讲的是你,你若不抓我,定会教他感到奇怪,也不能明面相帮,否则他更会猜出是我。”焦侃云沉吟,“对付你的那一套,他见识过了,不能再用,得另作他法。关键是我猜不到他要用什么手段。”
虞斯有些奇怪,“为何猜不到?你猜我就猜得到?”
焦侃云睨他一眼,“因为侯爷是将,行事多半按照兵法。但二殿下擅长奇门诡道,金玉堂的密道遁甲,他若有机会在屋里转上一圈,必然看一眼就晓得关窍何在,我很难抵挡。再说了,侯爷拿香灰找我,我不也没猜到么?”
“这样,我让手下佯装抓你,实则扰乱。”虞斯抱臂,“你安心讲完,我去找他聊天拖延。”
焦侃云一怔,“是个法子。只是我需要小一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你们聊什么?”
虞斯笑,“聊你。”
焦侃云狭眸,“聊我什么?”
虞斯有点心虚,“你别管。反正他感兴趣,很有的聊。”
焦侃云顷刻抿出他不怀好意,“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们出去过七夕。”她怕的不是楼庭柘告诉她爹,她怕的是两个人在厢房打起来。这和挑事有什么区别?
虞斯却掀唇一讥,“我才不会告诉他,这是我俩的秘密,告诉他,万一差人来打扰我们怎么办?”
“那你们聊什么?”焦侃云思索一阵,不得其解,“你莫要胡乱编造我们的关系。”
“你不是要在话本里写我的心仪之人吗?怎么算胡乱?”虞斯故作失落,“你不打算用我上次写的话本底稿?”
“侯爷明知故问。”那描述就差把“焦侃云”三个字钉死在上面了,“我只会杜撰事迹,绝不会用文字描摹女子的画像,把我自己给套进去。还请侯爷死了这条心吧。”
虞斯伸出手,比了四根手指,促狭道:“好啊,那你弥补我之事还没完。你写我翻墙入院,窃玉偷香是一件;写我滥杀无辜,排除异己是一件;写我戴孝□□,爱上青楼是一件;写我招蜂引蝶,始乱终弃又是一件。旁的什么致使我辗转落泪,挑灯夜读的,我就不跟你算了,这四件事,你说吧。”
焦侃云立刻虚心地坐端正,“牵手,七夕,还有,我不是唤了侯爷朝琅了吗?不能抵消三件?”
虞斯清了清嗓子,“不能,至多抵消两件。”
“倘若我多唤两声呢?”焦侃云正经地同他讨价还价,“唤得百转千回呢?”
很诱人啊。虞斯握拳抵唇,紧盯着她想了一会,还想故技重施,“你试试?”
“侯爷得先说好,能不能抵得了。”
虞斯逼近她,“我可是为了你的话本夜夜落泪,唤两声让我欣喜,只可作些微补偿。”
焦侃云戳穿他,“侯爷上次还说,没有夜夜都掉的?”
虞斯面不改色地扯谎,“上次是上次,上次好面子。”
本就是焦侃云理亏,哪怕争辩得过,也不可多加争辩。忽然想到此情此景何如,她不由得低笑起来。
“在笑什么?”虞斯不解。
焦侃云坦率地同他说,“我在嘲笑自己,没想到有一日会用美人计还债。”
“我想想怎么和你说。”虞斯听完后只是轻叹了一声,认真思考了会,“对于我来讲,这不是美人计,也不是还债。是我先心甘情愿地沉沦于你,反而是我不好,拿捏了你的愧疚之心,想为自己博取一个…撩动你的机会。”
焦侃云摆出观点,“我的意思是,侯爷真的不打算让我做一些别的了?我可是焦侃云,侯爷大可以把我欠的人情留着以后大用,不比如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有价值?”
虞斯凑上前,几乎要抵住她的鼻尖,低声道:“你怎么知道,对侯爷来说,什么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焦侃云唤一声朝琅,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和焦侃云牵一下手,是举世无双的大事,同焦侃云过七夕,更胜人间所有。”
分明言之凿凿,却面红耳赤,羞怯如稚子,他说完,立刻屏住呼吸退开,不等焦侃云先害羞,自己用大掌捂住半张脸,一边泪盈于睫,一边满面震惊: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焦侃云眨眨眼,这人怎么还抢她的反应?她无措地与虞斯对望,却见他抬手虚空挡住她的眼睛,隔断了视线,只余轻喘声迭起。
以往这法子都是焦侃云用,头回有人拿手隔她,她玩心乍起,支颐,冷不丁地开口,“看样子侯爷的定力不太行啊,我周旋过的对手中,当属侯爷的定力最差…怎么两句情话,没把我动摇上,反倒给自己说哭了?”
受不得她拿对手激,虞斯放下手,饶是有泪珠断线,也顾不上了,“你说什么?”
焦侃云这才看见他如饥似渴的眼神,心中微惊。
他走到她的座旁,双掌伏在她的身侧,依旧是把人圈住的姿势:“我定力不好?你在开玩笑?”
焦侃云的背紧紧靠着桌沿,望向他,倜笑道:“侯爷像这样坐不住了跑过来对峙,怎么证明自己定力很好?难道是要给我表演一个情绪收放自如?”
虞斯脸红得更甚,低声道:“算了,不想告诉你。你不要追问。”
焦侃云更好奇了些,“我偏要问呢?”
虞斯默然须臾,喉结频频滑动,最后只说道:“污言秽语,不好说与你听。”他的脸皮还是太薄了。
以焦侃云读写话本的经验来讲,已有几分了然,她侧颊一热,没再说话。
虞斯轻笑,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你这就懂了?”
焦侃云迎面回道:“略懂一二…侯爷你不会是,羞耻于此吧?”
“怎么会…!”虞斯声音低哑,目光闪烁,“我…很会处理。”
两人视线相撞,缠绕在一起,谁也不甘示弱,便这般看了许久。
久到院落里有清风拂过,欲解那有心人的燥热。
焦侃云的指尖微屈起,要这样一直看下去?她一想到虞斯那句“污言秽语”,脑海中浮现的净是活色生香,忍不住想…那他到底怎么处理的?
她的目光满含探究,灵犀之线教虞斯霎时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地低喘了几声,随后落荒而逃,丢下一句轻语:
“…倒立。”
待人远去,焦侃云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执杯喝了口茶。茶汤里,她面颊绯红。
立秋之日,金玉堂客满。焦侃云仍然不知道虞斯到底要和楼庭柘聊什么,但箭在弦上,她已无暇盘问,换了装,于未时正入帷幕玉屏后。
三楼正对着她讲谈之处的雅厢内,楼庭柘撩起眼帘,不悦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虞斯径直走到桌边,与他相对之处,“我有事和你聊。”
楼庭柘露出些许玩世不恭的姿态,眸底却一片阴沉,“这里都是我的护卫,我手上暗器已如弯弓满月,侯爷不要命地单独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聊天?”
虞斯淡定地坐下,没人给他倒茶,他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嗅了会,笑道:“这么短的时间还下了点毒,二殿下好重的杀心啊。”
楼庭柘墨瞳半遮掩在睫羽之下,晦暗不明,“知道侯爷能闻出来,特意准备的小惊喜,这不是也没治你于死地吗?要聊什么,别耽误我听书。”
虞斯不疾不徐地展开话匣子,“前段时间,我在宫中小住了几日,殿下知道吧?彼时发生了一件颠覆我认知的大事,全盘推敲后我才知道,原来二殿下也成了圣上的棋子,且殿下猜到了太子之死与陛下令你送往北阖的那封密信有关,对吧?想来你亦日夜惶恐,担忧焦侃云知道后怨怪于你,愈发地睡不着觉。”
楼庭柘已有些不耐烦,“所以?”
虞斯睨着他,“所以,二殿下是否也猜到几分,陛下作此局是为何?”
楼庭柘轻描淡写,“为了许多,其中必然是既为了拿捏我,教我背负党争弑兄之名,也为了拿捏你,教你背负谋刺太子之名。你到底想聊什么?”
“拿捏你的那部分,今天不聊。聊一聊陛下在宫中时,如何拿捏我的……”虞斯几乎是一字一顿:“陛下说,他要给我和焦侃云赐婚。”
第52章 保她分毫无伤!
厢房中窗明几净,烛头灯火通亮,却在虞斯的话落时压折出了黑云密影,护卫分毫未动,只是静静伫立,不一样的唯有眼前人周身的气场而已。
楼庭柘暗自握紧左手,今日五指满戒皆为银械,本是为隐笑准备的,但虞斯前来,让他改变了行动。坐在这里听他恶语,不过是存了些套听父皇与他的密谈内容的心思,没想到他张口就是极致的挑衅。
可虞斯不是个会说废话的人,这一点笃定,把他的理智拽了些回来。
“以她作筹,无异于轻视于她,你自然是没有答应。”楼庭柘一双招子剜着虞斯,幽幽说道,“但你现在趾高气昂,有意将此事告知于我,是想说,哪怕是强求,我也没有机会,是吗?”眼眶血丝爬蔓,他低声,“我真想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