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身康体健,是有歹人谋刺!”公公抹了泪,“仵作说,三更天时便已经去了,不在府内,离府不过数百步,殿下又有吩咐,并未遣人跟随身侧,只去了短短半刻钟,便丧命了!”
她听见自己从嗓子里挤出些断断续续的字句,“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怕是不得。”公公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被一刀穿喉,刀口捻转,血肉模糊,死状…甚为可怖!不让您见,也是为了您着想。更何况陛下御令,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士靠近,影响判案,有违者杀无赦。”
“无关?”她冷不丁一笑,凄声自语,“我与他十三年莫逆之交,到了了竟只有一句无关。”是了,生死面前,总是人人无关的,焦侃云双眸涣散,唯有语气坚定道:“我要见阿玉的随侍们,我与他们交情匪浅,待我问几句话便好。”
公公满面不忍,“随从看护不力,陛下怒极滔然时,已下令将阖府上下所有的侍卫奴仆处死了。”
她不可置信地将虚散的视线集中到公公的脸上,声色喑哑,“你是说,全部…?”
便听得雨声繁闹中,公公尖细的嗓子扯出纤薄的转音,听得人汗毛倒竖,“是啊,陛下执意要东宫陪葬,若非念在小焦大人您的面子上,东宫各司府的小吏们也全都逃不了。”
焦侃云猛地闭上双眼,不忍再晓得下文分毫。
好像有一根笔直的竹刺从她的心口处穿过,不带半点犹豫,毛剌倒起,钩刺刮得她十指尖的缝隙里都锥疼起来。
原本喧沸的街道顿时静谧无声,只言片语依序灌入耳中,本是窃窃耳语,此时却清晰可闻。
“东宫之主这才离宫不到两年,便倒了?太子府修建时说是铜墙铁壁,天呀,看来天下真的不太平!”
“小点声!此事也是咱们可以议论的?东宫上下都陪葬了,你也想掉脑袋?!”
“太子的辅臣们这下才是难办了,虽然捡回一条命,可该如何另从新主呢?”
“那要看圣上另立何人为储了,若是个有容人之量的,许是挑拣一些还能用,若是立了二皇子……”
焦侃云只是呆愣地站在太子府前,望着她踏过数次的玉阶,军差的铁鞋踩在上面发出铿铿的声音,她才恍然发现,其实那台阶是最冰冷的材质,只是往回她来时,楼庭玉有意为她铺了茂绒的华毯。
匾额上的字是她题的,阿玉喜欢她狂放不羁的大字,私下里说将来君临天下,她便是一品辅官,还要为他的明正堂题字,届时一笔一划,镶银描金,悬于高处。
她今日腰间佩的,还是最后见他时,他赠的玉坠,坠名为渊渊友,取自“渊渊其渊,浩浩其天”①,我有一友智如水渊,聪慧渊博。此玉磨成时,唯有两坠,另一坠由皇后娘娘亲手赠给了她的闺中挚友。
为何今日愁雨不断,落珠成线?往年这会子的天气明明最是晴好,本应该向阳外出的。焦侃云会约楼庭玉出去放纸鸢,他扯线的手蹭出个红印也要鬼吼半晌。
一刀穿喉时,怕是想叫也叫不出了,利落的一刀,本可以霎时斩断他的人世牵挂,兴许连走马灯都不会有,刀锋却偏偏又在喉口捻转。
他该有多疼啊。
阿玉最怕疼了。
她看见风来跪在太子府前撕心裂肺地哭嚎磕头,他想为楼庭玉送行,可力所不能及,又跪行到她的脚边,“大人!是不是我的错?若是我一直留在殿下身边,便不会发生此事了!大人,你想想办法,殿下救我孤苦一命,请最好的教习让我学武,我有今日尽数殿下所赐,我尚未来得及报答,只想为他磕头送行啊……!”
绵柔雨像裹挟着绣花针,一尖一丝扎入风来的身体,浸湿衣衫后,又穿透四肢百骸,惹得他频频战栗,泪容虚白。
风来的名字,亦是楼庭玉取的。他说“风来风来,瞧着就是英雄不问出身的名字,潇洒不羁,好风借力凌云直上,以后你可要做我的一等侍卫呀。”
细数从前旧,事事彻骨痛。
焦侃云深吸一口气,“好,我定让你为他送行。”
公公在旁听得双眼圆睁,“小焦大人,圣上发了话,您可莫要胡来啊。”
焦侃云沉眸瞥他,“出了后事由我一力承担。你只需告诉我,此案谁是主办?”
公公欲言又止,想了好半晌,才低声说道:“刑部和大理寺哪里敢担这个责,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是要掉脑袋的,陛下钦点了人来办理,便是那位刚回樊京城的新贵,忠勇侯虞斯。”
焦侃云思虑片刻,“你进去告诉他。我焦侃云,手上握有此案机密,事急从权,让他开门,请我,与我的随侍一同入内。”
第10章 救。
公公眼珠一转,便晓得这说法饶是信口雌黄,自己也是断然不敢耽误的,便向她颔首示意,匆匆入内禀报。
焦侃云扶起风来,“你不必自责。太子府能人众多,依旧保不下阿玉性命,只说明此案必有隐情,你就算跟在他身边,也抵不过你们在明,行凶者在暗。
“进去后磕头送行,想哭便放声大哭。如今圣上动怒,殃及池鱼,你因拨给了我还能活着,也是阿玉保佑。
“风来,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不只是阿玉拨给我的侍卫,你跟了我一年多,已是我焦府的侍卫了,我在哪里,哪里便有你的家。我会为你挣个好前程。”
风来方起身,闻言痛哭流涕,膝间一软又要跪下去,被焦侃云用力扶住了,“大人,可是我心中悲痛……!”
焦侃云哑声道:“忽闻噩耗,我又何尝不是如遭雷劈,肝肠寸断,但如今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放弃自责,振作起来。兴许,有些事还要我们完成呢。”
府门开合,公公躬身出来请她进门,身后还跟着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忠勇侯在后堂等候大人。这位是侯爷的得力随从,由他负责引路。”
后堂是太子府最深一进院落前的厅堂,引路少年解释道:“太子殿下的棺椁此刻还停放在那里,仵作检验已毕,侯爷正领人仔细搜查府内,待搜查结束,御林军便要先将棺椁护送入宫。”
天家威严是如此薄情,饶是人已经死了,也要人去见他,而非他来就人。
途中,焦侃云侧目观察,如少年所言,虞斯搜查得很仔细,阖府上下都已被兵差占满,刑部与大理寺都出了人手,却只有忠勇营的兵差,搜起来连石缝和瓦隙都不放过。
穿过长廊,几寸洞门,已能依稀窥见四四方方的长棺形貌,围绕棺木,数名御林军笔立把守。进了后堂,棺木逐渐清晰,可终究是见不到合盖下之人的面貌了。
风来急切,足疾步掠间膝弯一软便扑倒在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军差严词不许他靠近触碰,他怕给焦侃云惹事,便也没有硬闯。
焦侃云抬眸看向军差,“棺木阴冷,唯有真心人愿意自损。”后者便为难地看向一旁的虞斯。虞斯抬手示意他退后。
军差们让开一条道,焦侃云抚着棺木,默然哀悼半晌后才迟迟低喃道,“哪知道那日一别,竟是永诀。不知你会否有遗愿未得,若是有,便托梦告诉我吧。我真后悔,昨夜三更没来看你……”
风来这才正襟拭泪,端端地朝向棺木行二十四拜,“风来为太子殿下送行,此生能得殿下赏识,已是三生有幸,还请殿下一路走好,福祉升天。”
此处并非奠堂,官府尚在搜查,不宜伤感多留,但风来迟迟不愿离开,焦侃云收拾心情,看向虞斯,“还请侯爷与我借一步说话,留下你我的随侍,在此处等候就好。”
她的眼尾与鼻尖通红,饶是此刻神情如常,脸上斑驳的泪痕却不会骗人。春尾宴上,她走过折桥,自豪地同他说自己是詹事府丞,太子的人。
其实他早就知道二人交情匪浅,幼时在武堂,楼庭玉常常提起她。
贵为太子,受了委屈不提父皇,开口却是:“你岂敢拳拳到肉地揍本宫?!本宫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羞辱!你有种留着这幅熊胆,本宫这就让本宫的辅官过来规训你一二!”
与他比文输了诗赋,楼庭玉说:“你虽赢了我,却比不上本宫的辅官绰绰。”
与他吵架吵不过,楼庭玉也是哭着说:“你给本宫等着,本宫这就让绰绰过来骂你。”
他很好奇“绰绰”究竟是谁,便对楼庭玉说,“那你叫她来吧。”
楼庭玉想了会,窝囊地说,“我才不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把她也骗来,连她一块儿打。”
这个不必上朝的六品辅官,让全京城的大小官员都敬重,圣上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东宫各司府的小吏,皇后娘娘会准许楼庭玉将另一块渊渊友送给她,楼庭玉会把东宫事务都放心地交给她。
想必是因为,她以真心待人,随侍要送恩人一程,她也尽力相助。
让人忘了她只有十六岁,比楼庭玉的年纪还要小一些。
茶室清净,焦侃云刚坐下,听得虞斯狐疑地问道:“你是真有此案机密要说?”他以为只是入府送行的借口。
焦侃云虽然在心底厌恶极了眼前这道貌岸然的人,但无法否认他对待正事的敏锐与严谨。
大理寺官官相护,内里腐败,刑部出了事则只会推诿责任,这桩案子交给他这个新回京的生人办,才有得查。只是他受贿贪赃,仍须试探。
“有的,不过在我说之前,侯爷能否先将殿下留在房中的所有丹青墨宝都拿给我看看?”
只见虞斯思考了不过弹指间,略微抬头,高声唤了句,“阿离,去拿来。”
焦侃云眉心一蹙,掀起眼帘扫视一圈,房中没有旁人,她只听见屋瓦间有一声清脆的碰撞,门口就多出了一个人。
方才唇红齿白的少年就是阿离,此刻他抱着一堆字画走进来,放到两人面前的桌上,努努嘴,“都在这了。”
虞斯乜他,低叱道:“差点没把房顶掀了,轻功退步成这样,回去等着挨收拾吧。”
阿离气愤,“又挨收拾,又挨!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怪不得他们说你在春尾宴上相亲,却被人满地找借口拒绝!”
焦侃云:“……”
虞斯许是没想到他突然捅出这茬,还刚好撞上当事人在场,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迅速瞄了一眼身侧,见她神色无常,才咬牙切齿地对阿离说道:“你给我滚出去,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的嘴撕烂。”
阿离哼声离去。
焦侃云默默喝了一口茶,蹦出一句:“侯爷的治下之法还真是严苛。”
“我若治下不严,哪来的铁血军功。”虞斯轻咳一声,算是揭过了方才的尴尬,指了指桌上,“你看看吧。”
楼庭玉喜好风雅,素日里书画甚多,但总因不满意成品,几日后又付之一炬,如今桌上留存的,也不过七八幅丹青了。焦侃云逐一看过,摇头道:“没有我要找的那幅。”她也不确定,是被楼庭玉自己烧了,还是被他收进密室珍藏了。
“你要找哪一幅?”虞斯沉眸凝视着她:“或者,你若记得画中大致内容,可否复刻出来?他的密室已被我找到,搜遍整间,并无其余珍藏了。”
那许是烧掉了。焦侃云并不回答,转而言之,“殿下丧命之处,可有令人疑惑的细枝末节吗?我与他有些默契,或许带我去看看,能找到些被忽视的线索。”
虞斯抱臂,“你可知圣上御令,不许与此案无关者靠近办案重地。”
焦侃云直视他,“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带我去的。”
虞斯掀起唇角一哂,“哦?为何?”
焦侃云坚定道:“你绝不会放过任何能找寻蛛丝马迹的机会。”
虞斯起身,“跟我来。”
距离太子府后百余步,一棵傍水柳树旁,有数名军差站岗围驻,除了直起直落地搬运过阿玉的遗体,周遭未动分毫。
焦侃云盯着地上那一滩血迹半晌,只看到,血水边,连一半都不曾写完的颤颤歪歪的“救”字。自下而上书,用笔顺序倒错,是他们两人幼时常犯的反写习惯,为此太傅罚过他们数次。她的眼眶倏然泛红。
虞斯在她身旁说道:“如你所见,除了这半个字,别无细节了。此字笔画反写,我推敲后才知是一个‘救’字。反写,有什么说法吗?”
焦侃云摇头,“只是幼时我误教他的,他见我这么写,便学了去,每回被太傅看见,两人便齐齐挨罚了。”
虞斯侧目看她,“你们后来写这个字,也是这样反写的?”
焦侃云沉吟片刻。
不是。
所以,这个字是专程写给她看的。阿玉在向她求救?可是一刀穿喉,再如何都是活不成的。他为何要求救?
焦侃云思索片刻,“虞侯爷,此事又要麻烦你了。我要去阿玉的书房看看。”
虞斯终于忍不住了,“究竟是你审,还是我审,你一直在从我这头套听消息,关于机密,却只字未向我提起。如此谨慎,可是有何不便言说之处?”
第11章 好个厚颜无耻的贼子。
若想查出凶手,她必须将阿玉那位神秘的心仪之人和盘托出,可虞斯对女子的态度,前有始乱终弃,后有登堂入室,可以说是并无半分怜惜尊重。想必就算找到了那名少女,盘问起来,她也要吃好些苦头。
“我只去书房求证一件事,若成了,自然尽数奉告。”焦侃云赌他想得到这条机密,不会拒绝。
没想到虞斯反问,“我若是不让你去呢?你若不说,那便是虚报线索,影响判案,届时我禀明圣上,你落不到好处。”
脑子好使的人果然欺瞒不了太久,焦侃云却也不慌,“侯爷,陛下钦点你主审此案,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虞斯微扬起下颚,“太子金尊玉贵,如果不是位高权重之人在背后操控,怎会清楚他何时随从离身,太子府又是何时警戒最松呢?可辛朝的高官之间结党严重,官官相护,若有蛛丝马迹,必定顷刻消灭。所以只有我这个离京两年的侯爷与朝堂无甚关联,又有赫赫军功,既能清查,又能服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