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震惊地看着坐在天京城外官道边上喝茶的徐夙隐,连话都忘了怎么说,说什么。
她叫停护送的队伍,跳下马来,大步走到稳坐在茶摊前的徐夙隐面前。除了水叔抬头望了她一眼,徐夙隐端着茶盏巍然不动,只是唇边染上一抹笑意。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本该在暮州,却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徐夙隐。
徐夙隐在她无声的质问下终于绷不住表情,含笑朝她看来。
“坐罢,风尘仆仆。这里的茶虽非名茶,但也可解渴。”徐夙隐对水叔道,“水叔,烦你给护卫团送茶过去。”
“是。”水叔恭敬起身,去向茶摊老板打点。
姬萦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瞪着徐夙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猜你是不会带我进京的。”徐夙隐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便只有先斩后奏了。”
“先斩后奏也不行——”姬萦大惊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你现在就回暮州,或者回青州也行。反正不能跟我进天京。”
徐夙隐以拳掩嘴,轻咳两声。
“路途遥远,我身体又不是很好,若再折腾一遍,恐怕凶多吉少。”
还能这样?!姬萦瞪着他。
“只能请姬大人高抬贵手,赐我一个副使之职了。”徐夙隐眼中含笑。
对着那张笑脸,姬萦有气发不出来,只能瞪向无辜的水叔。
“你就放任你家公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她瞪水叔,水叔也瞪她。
“老夫劝了,一路都在劝,你看我劝的有用吗?”
姬萦对上徐夙隐的笑意,终究是败给了他的执着。
“好吧好吧,来都来了,还能让你回去不成?”她无奈道。
徐夙隐笑了。他吩咐茶摊老板端出提前准备好的吃食,摆满了整张小桌。
“吃罢,接下来才是硬仗。”他说。
姬萦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开始风卷残云。
再往前走,就是天京城,进了天京城,天京皇宫便近在眼前。
沙魔柯会让她踏入宫门吗?
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自己,姬萦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填饱自己的胃。
一个时辰之后,休息好了的使者团再次出发,在天京城门处,姬萦等人被守门的异族士兵拦了下来。
“我们大将说了,只有使者本人能进,其他无关人员都只能留在城外。”
使者团中有人据理力争,然而“理”之一字,在三蛮之中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我不管从前是怎么样的,你们汉人的规矩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们大将说了,只能放使者一人进去!”守门的士兵一步不让。
看着无数虎视眈眈,充满敌意的三蛮士兵,姬萦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使者团说:“你们就在城外驻扎吧。”
她看向徐夙隐,说:“看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跟我去,是他们不让。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暮州吧。”
大概徐夙隐的字典里面,也没有“老老实实”四个字,他对姬萦的话语闻若未闻,直接向守门的士兵通报了自己的身份。
“你回去问你的大将,徐籍的长子也不许进去吗?”
士兵一惊,上下看了徐夙隐两眼,连忙返回去和上级汇报。
“你这是何苦!”姬萦紧皱眉头,“进了这道城门,我连保护自己都没有完全的把握,你又为什么非要跟来冒险!”
“正是因为你没有把握,所以我才必须在这里。”
徐夙隐没有看她。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而我又不在……”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第84章
天京皇城上,沙魔柯充满杀意的目光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两人。
他的仇恨几乎化为实体,令远处的姬萦如芒在背。
皇城宫门紧闭,她抬眼眺望城上乌压压的人群:男女一并剃发,连头皮都满是刺青的处月人站一块,个子矮小的匈奴男子站一块,皮肤苍白的朱邪男子站一块。站在最中间的,就是小山似庞大的沙魔柯。
她曾在同样的地方,或许还是在同样的人前,捏断了上一任朱邪王的脖子。
城墙上都是忌惮和敌对的情绪。
她深呼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巨大的压力正在心中翻涌,令她产生了想吐的感觉。
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轻柔但又不失力度地握住了她握着缰绳的手。
“无论何时,你不是一个人。”
徐夙隐的马与她并驾齐驱。
马上的他迎着皇城上无数的审视视线,神色冷淡,手心却是温热的。
徐夙隐松开了她的手,同时也带走了她胃部的不适。
姬萦找回状态,看着皇城上众多的人群,朗声道:
“沙魔柯,你让我把使者团留在天京城外,我照做了。怎么这宫门还是紧闭着,难道我们的和谈场所,在这宫门之外吗?”
“姬萦,没想到你当真敢来——”
沙魔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的汉话。
“你站着的地方,就是我父亲的葬身之所。我曾发誓,哪怕穷其一生,也要杀了你为父报仇——你竟还敢来到我的面前,看来,你效忠的主子并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
姬萦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要是多说两句就能解气,那你慢慢说,我洗耳恭听。”
“想要几句话就消解我的仇恨?你做梦去吧。”
沙魔柯冷笑着一挥手,皇城下的宫门发出了声响。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队威严的枪骑兵,护送着两个朱邪勇士走了出来。
那两名朱邪勇士,手中抬着一尊巨大的金杯,阳光之下,流光闪烁。
“今日你想要踏进皇城,就必须在我父亲面前磕三个头。”沙魔柯说。
那两个勇士抬着沉重的金杯,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枪骑兵虎视眈眈地护卫在金杯左右。
“怎么样,你磕还是不磕?”
城墙上所有人都在注视姬萦。
姬萦抬高音量,大声说道:
“沙魔柯,和谈是你点头的,我千里迢迢来这里,你却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难道是不知侮辱使者,便是侮辱大夏?”姬萦说。
“你杀了我父亲,我本该在这里就杀你祭天,我现在放你一马,难道你还不配给我父亲磕三个响头?”
姬萦说:“你们朱邪部,历来讲究强者为尊。我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你父亲,你却几次三番地寻衅滋事,甚至不惜用上下三滥手段,你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在堕你父亲威名。这回我代表大夏而来,是来与你们三部的代表和谈的,而非与你沙魔柯个人和谈。”
“我代表的就是整个朱邪部!”沙魔柯说。
“强令使者叩首之后才允进城,你代表的究竟是整个朱邪部的利益还是你沙魔柯个人的利益?”
“我现在是大夏的使者,我磕头便是大夏磕头,若身份对调,你会折辱自己的部落以换取进门的机会吗?”
“既然你不愿磕头,那好,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沙魔柯说,“只要我们能够把酒言欢,今日我一样让你进这个皇城宫门!”
“只是喝酒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沙魔柯大手一拍,厉声喝道,“推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双手被缚,身穿官服的汉人被推了上来。他面色苍白,虽然强装镇定,但仍掩不住眼中流露出的阵阵恐惧。
“这个人,是你们天京的官,在天京落入我们手中之后,我大发慈悲允他继续做官,可他却冥顽不灵,反而做了你们的耳目,背叛了我的仁慈。今日,我就杀了他,掏出他的肝胆泡酒来喝!”
“只要你与我同喝三杯,你我的恩怨就在这和谈期间暂且中止。”
“如何?”沙魔柯眯着眼,眸光中射出危险的眸光,“这么简单的条件,你若再拒绝,便不知好歹了。”
“我这人性格倔强,偏就不喜欢照别人的话办事。”姬萦说,“不管是叩头还是喝酒,你不就想折辱我吗?别那么费劲了,既然你是要为父报仇,那就听听你父的意见——”
“我父亲已经死了,你要怎么听他的意见?”
“请魂送神本就是我道家绝技,我感应天地,即可请朱邪王神魂一现。”姬萦从袖中掏出三枚铜板夹在指尖,“三枚铜板正面朝上,便是朱邪王允我入城,三枚铜板反面朝上,便是拒绝我入城。”
沙魔柯盯着她指尖的三枚铜板,过了一会,缓缓道:
“我不信你能请来朱邪人的灵魂,但关扑——可以。只不过,规则要由我说了算。”他说,“两枚硬币一正一反,一枚硬币不正不反,你进城。其他所有结果,你皆只有死路一条。”
沙魔柯的妹妹,朱邪部的唯一一名公主,原本只是隐于人群中观看,此刻也忍不住冒出了头,略微有些紧张地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姬萦沉吟片刻,笑道:“好。”
她翻身下马,走到那一队枪骑兵面前,后者如临大敌,纷纷握紧了手中武器。
姬萦在金杯面前,闭上双眼,装模作样地闭目凝神了一会,然后伸手向最近的枪骑兵:“拿三个铜板来,免得你们首领说我在铜板上做了手脚。”
那名枪骑兵朝城楼上的沙魔柯看去。
“给她!”沙魔柯说。
姬萦如愿得到三枚铜板,她把铜板放在手心,朝沙魔柯哂笑道:“若是一正一反,一不正不反,你就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没错吧?”
沙魔柯冷笑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我还会反悔不成?”
“这样我就放心了。”姬萦笑道。
“你放心什……”
沙魔柯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三枚高高抛起的铜板所吸引。
三枚铜板抵达最高处后,相继下落。
离姬萦最近的是那一队枪骑兵和沉默无言的金杯,铜板落地后,朱邪骑兵们接连发出阵阵惊呼。一直看着这边的徐夙隐松开了悄然握在剑柄上的手。
“是什么?!”沙魔柯在城楼上吼道。
骑兵们以朱邪语回应,沙魔柯变了脸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姬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