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抬眼看向告里,告里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夜露寒重,进屋说吧。”姬萦说道。
“阿鞘,去找面具叔叔玩。”告里松开儿子的手。
阿鞘懂事地点了点头,乖乖去找候在不远处的江无源。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要戴面具?你能教我怎么做面具吗?”阿鞘扯住江无源的裤腿,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道。
江无源被迫带小孩的无奈和窘迫几乎要透过面具溢出来。
姬萦带着告里进了卧室。她关上房门,亲自给告里沏了一杯热茶。
告里捧起热茶,握在手心并未就饮。她神色踌躇,似在思索怎么开口。
姬萦耐心等待着。
终于,告里抬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我想带着阿鞘回到丽乡,请你帮我。”
这是姬萦预料之中的话语,因而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
她的极度爽快,让告里反而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你这么轻易开口帮我,就不怕惹火烧身吗?”
“你也帮了我,”姬萦说,“更何况,我们ῳ*Ɩ是知己。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断断续续的水滴自屋檐上的一排滴水瓦上落下,砸开无数涟漪。就像告里落在茶杯中的那一滴泪,涟漪绽放在两人心中。
她绽开比春华更加灿烂的笑容,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姬萦的手。
“……的确不需要其他理由。”告里笑道。
“待阿鞘长大之后,你可想好如何向他解释?”姬萦想起院里那个单纯聪慧的小男孩,不禁有些担忧。
“等回到丽乡,我就打算对他和盘托出。”告里说,“我会带他去看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带他去看他真正的父亲,祖父祖母,外祖父母的坟头。我相信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并非是非不分之人。”
“对他来说,真相恐怕很难接受。”姬萦说。
“生命本来就是在不断承重。”
“如果你厌倦了平淡的生活,愿意再次入世,随时来找我。”姬萦说。
告里笑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的。”她垂下眼,握紧了覆在姬萦手背上的手,低声道,“我曾憎恨上天的不公,恨它抢走了我全部的幸福,直到你的出现……”
“让我有了重获新生的机会。”
“哪怕回到丽乡之后,我也会为你日日祈祷。”
“……好。”
两人相视一笑,更多的未尽之语,融化在这无需多言的默契中。
告里走的时候,雨仍未停。
她戴上兜帽,抱起幼童,步履沉稳地走入雨中。绵绵夜雨,如风吹柳絮漫天,她忽有所感,回头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皆有光亮。
告里对她露出最后一个灿若春华的微笑,转身彻底隐入夜色。
七日后,告里和阿鞘出城礼佛的马车被徐见敏的故日仇家劫持,官府赶到时,只剩下一具烧毁的马车和两具残破的尸体。
姬萦主持了这场葬礼。
自此以后,天下再无告里夫人。
第83章
青州皇宫,是在一座逾制的富商别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相较起原本巧夺天工、极致奢华的天京皇宫,连其百分之一规模都拍马难及。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的临时皇宫,却让初次来到的霞珠大开眼界,眼花缭乱。
她紧张地跟在负责引导的尚宫身后,怀中抱着自己小小的行囊,一边默背宫规,一边尽量控制自己好奇和震惊的眼神。
“霞姑娘,宰相允你破例在药藏局当差侍医,你是首个来此当差的女官。”
霞珠小心翼翼问道:“药藏局?那是什么地方?”
“药藏局是掌东宫医药的机构,不过,陛下现今未有太子,所以药藏局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尚药局的工作,平时闲暇时候,便研读医书,精进医术。”
霞珠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听出那似乎是个闲职。
“这宫里的规矩,你已背熟了,我也不再多说。你只要记得,若无征召,不要出现在贵人面前,便可在这宫中安稳度日。”
“是,我记住了。”霞珠攥紧怀中的小包裹,仿佛是她唯一的依靠。
“在贵人面前,切记不可称‘我’。”尚宫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进了宫里,所有人都是奴婢。”
“是……奴婢记下了。”霞珠慌张地低下头。
到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尚宫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内侍。
“这是新来的侍医,你带进去交给药藏监。”
内侍惊讶地看了霞珠一眼:“原来这位就是新来的侍医,药藏监已经在内,请随奴婢进来。”
霞珠跟着内侍脚步刚刚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着仍站在原地的尚宫恭敬行了一礼。
“奴婢谢过尚宫这段时间的教导。”
尚宫目光中微露吃惊,她原本不打算再说话,但看着神色真诚的霞珠,她还是张开了薄薄的嘴唇。
“……宫中规矩众多,今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
霞珠露出天真的笑容,抱着装有几本医书,几件换洗衣物的简陋包裹,跟着内侍踏入了空空荡荡的药藏局。
就和她想象的差不多,为太子服务的药藏局在没有太子的时候,是个闲职。每日最多的工作就是检查药库,晾晒旧药,炮制新药。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只要不踏出药藏局,都可自由支配。
对于霞珠来说,药藏局里数不胜数的医书完全是意外之喜,喜到足以冲淡她踏入一个新环境的不安和紧张。
如果是在这样的地方,姬萦完全不必担心了。
当天晚上,她就兴冲冲地写了第一封报平安的信,她犹记得姬萦的叮嘱,只在信中记了些与自己有关的日常,然后第二天,托宫中专门给宫人寄信的人寄回暮州。
姬萦收到信已是七天之后,霞珠的平安信至少缓解了她心中一部分的焦虑。
徐籍将霞珠安排在清闲的药藏局任职,相当于是一棒子之后的那颗甜枣。仿佛是在告诉姬萦,“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人自然安全无忧”。
呸。
枣肉心中过,棒子永久留。
早晚有一天,她要把这些棒子都敲回徐籍头上。
一个月后,姬萦携带着青州来的圣旨,带着随圣旨而来的三百人的护送队伍,一起踏上了前往天京的路。
出发的那一天,她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同在一城的徐夙隐。
姬萦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心了。
她没有告诉徐夙隐自己要去天京出使,究竟是担心他又要为她涉险的心多些,还是芥蒂那“六分神似”多些。
能说出“贱人所生,难当大任”的父亲,难道会莫名其妙问她“夙隐的身体在暮州还好吗”?
她理智上清楚这是徐籍感受到她带来的威胁,想要分化她和徐夙隐的举措。
但情感上又不禁反问——这真的是捕风捉影吗?
若是捕风捉影,为何那一瞬间她的心如获真相,猛地沉入冰冷的河底?
“报恩而已。”
“……你不必挂怀,我也只是在报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他注视自己时屡屡露出的复杂目光,竟然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人吗?
刚从太守府启程的时候,她心中还怀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使者团的消息这样大,即便足不出户也该知道她领了圣旨要前往天京。说不定,徐夙隐的身影会出现在暮州城门。
她连如何拒绝他的随行要求的话都准备好了,却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是她自作多情了?
秦疾等人一共送出二十里外,还要再送,被姬萦严厉拒绝。
再次拒绝了想要跟着她一起上天京的秦疾和铁娘子后,姬萦状若无意问道:“这些天没见夙隐兄的踪迹,你们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大公子?”铁娘子讶然道,“大公子三日前就出城寻医了,主公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还以为他快回来了。”姬萦干咳一声,故作镇定道。
好啊!徐夙隐,出城都不告诉一声!
难道又是去找那个救了他的本尊去了?
姬萦面上淡定,心里咬牙,在记仇的小本本上给徐夙隐又加上一笔。
告别送行的队伍,姬萦带着那比起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她会不会逃跑的三百卫队继续往天京赶去。
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徐夙隐跟着她去天京,但对方真的连送都不来送的时候,姬萦反而生起气来。
尤其是想到徐夙隐没来送她,可能是去找那个真正的救命恩人去了。
白天,姬萦骑在马上,思考跟出使相关的事:徐籍派她担任使者的用意;怎么才能在天京皇宫内保全自己;狗皇帝认出她怎么办,以及没认出她又怎么办。
而一到了晚上,她闭上双眼,脑子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相依为命”、“朝夕相处”八个字,像夏夜里厚脸皮的蚊子一样,无论怎么驱赶,都锲而不舍地围绕在耳边打转。
总之,她的脑子一直都很忙。
快要爆炸的脑子在七天后忽然一松,因为事情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