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意气飞扬的徐天麟,就是她身边拱卫的金乌。
他除了用这条残命为她铺路以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想不到。
她将他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在心中,并为此感动,予以远超他所付出的回报。她哪里知道,他这条命,原本和她救起来的那只乌鸦一样,本应该在无人问津中默默死去。
是她的出现,让他触摸到了蓝天,感受到了温暖,让一直担负着他人期待和要求而活的他,首次出现了想要为自己活下去的念头。
乌鸦尚且能衔一支花来还,他所能做的,不比那只乌鸦更多。
他可以为她粉身碎骨,可以为她身败名裂,但他却连长久的陪伴都难以做到。
他只会是幕僚,也只能是幕僚。
他应该满足了,不能再奢望更多。
强忍多时的咳意在这时冲破了他的喉咙,他低头不断咳嗽,回避了战场上那两人并肩作战的和谐一幕。幼年时,他要避着生母咳嗽,成年后,他又要避着水叔咳嗽,再后来——他努力不在姬萦面前咳嗽。
他从未自由活过,甚至从未大声咳过一次。他宁愿不要这轻易链接他人苦难的情感,或是丢弃那总是一瞬看透结局的理智,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少去一半的痛苦。
在这筛锣擂鼓的战场上,他终于放纵地咳了一次。
当手帕移开嘴唇的时候,雪白的巾面上多了一抹鲜红,他怔怔地看着那抹红色,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平静。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既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又怎么会为之悲痛呢?
他在水叔察觉之前,先一步收起了染血的手帕,复又看向姬萦和徐天麟默契十足的身影。
姬萦所在的地方,渐渐变成了战场中央,她越是悍不畏死,敌人便越是恐惧,而她的同袍也被她的英勇无畏所感染,即便她并没有指挥权,却有越来越多的青隽士兵随着她的剑尖所指一同冲锋。
当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也被夜色吞没,黔驴技穷的三蛮终于敲起了撤退的鸣鼓。
无数三蛮败兵狼狈地向南城门逃窜,姬萦则率领着万人之众驱赶着他们。直到此时,一直在中军指挥的张绪真才终于现身,他的亲兵气势汹汹紧随着他的冲锋,写有“张”字的蓝色将旗高高挥舞在空中。
当最后一个三蛮踉跄地逃出城门,姬萦身边的青隽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时隔一年,大夏的皇城终于回到夏人手中。
即便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姬萦充当使者的真正任务,但在他们眼中,以身涉险的姬萦毫无疑问也是光复天京的大功臣。无数的青隽士兵汇聚过来,他们脸上的血迹未干,却已经绽放开了与有荣焉的激动笑容,姬萦艰难地婉拒了他们要将她抛起庆祝的动作,小心地护住背上的剑匣,逆着人群往回走,试图找到徐夙隐的身影。
“姬萦!我们终于赢了!”徐天麟拉住姬萦的肩膀,兴奋说道。
姬萦敷衍了事,继续往回走去。
“你在找谁?”徐天麟大声说道,追了上来,“跟我去见父亲吧,他一定会重赏你的!”
张绪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明萦道长,宰相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义兄在说什么?这天京城都打下来了,姬萦的任务自然完成了。”徐天麟皱眉道。
张绪真却只看着姬萦,直到她点头回答:“宰相派人去问天阁看看就知道了。”
张绪真闻言大喜,格外亲热地拍了拍姬萦的手臂,意味深长道:
“那愚兄就在这里预祝明萦道长拔宅飞升了。”
徐天麟疑惑地看着两人。
“我要先换下身上的衣裳,再处理一下伤口。今晚我住哪里?”姬萦问张绪真。
“宫外所有无人的宅邸,任你选择。”张绪真爽快道,“最好不要离皇宫太远,今晚必定会有一场庆功宴。”
皇帝不在,宰相却要在宫内开庆功宴。如此僭越的举动,周围之人却都觉得理所当然。
姬萦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说些什么,她拱手行礼,借口要去疗伤,匆匆离开。
她在麒麟门外找到徐夙隐和水叔,徐夙隐的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她虽然有更要紧的事情,但还是翻身下马,担忧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这样的大事吧。”徐夙隐轻描淡写道。
“我有事和你商量。”姬萦说,“张绪真允我在宫外自由挑选宅邸入住,哪家适合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徐夙隐略一沉吟:“城南果子巷的曾家,角门四通八达。”
“走。”姬萦果断道。
他们各自上马,由徐夙隐领着向果子巷而去。
被三蛮杀空了的天京城,沿途都是门户大开的死寂民房,到了果子巷挂着曾家牌匾的宅邸,姬萦率先踏进了大门,转身对水叔说:“水叔,我和夙隐兄在花厅有要事相商,劳烦你在外望风,切莫让任何人接近。”
水叔从她脸色上看出事关重大,哪怕是越过他的主子发话,他也还是点头领了命令。
“是怎么了?”徐夙隐不禁问道。
姬萦拉着他走入花厅,随后关上了门扉。
她取下背上的剑匣,轻轻放在地上,目光凝视着徐夙隐的眼睛。
她依旧牵着他的手。
“无论前方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烹油,只要想到与你一起,我便毫无恐惧。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
她炙热的体温顺着两人相连的五指传递过来,徐夙隐的视线落到姬萦脸上,从她瞳孔中看见了自己虽死无悔的决绝。
他有资格给出的承诺并不多,恰好这是其中一项。
“我亦如此。”他毫不犹豫。
姬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松开他的手,将剑匣平放到了地上。
徐夙隐刚想发问,剑匣在他面前弹开。
整个剑匣内部原本放长弓和宝剑的地方被掏空,腾出了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空间。章合帝挤在剑匣之中,身上的匈奴衣装已经被鲜血打湿,他嘴唇发白,已然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
“要是因为徐籍背负这千古骂名,我们岂不是太吃亏了?”
姬萦笑道:
“杀与不杀之外,其实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
第91章
一个时辰以前——
姬萦与徐夙隐、居云在昆仑宫外的宫道上分别。
她答应徐夙隐去麒麟门,却没说是现在就去。
要论在皇宫中抄近道,没人比她更为擅长。
她朝着问天阁径直而去,一路上走的都是宫婢才知道的小径。她一边走,一边用最后的时间思考,如何处置她的生身父亲。
若不是因为章合帝,母后不会死,大伯父不会死,山寨三千寨民不会死,她更不会沦落到天坑之中,以松针和根茎为食,自然也不会遭受后来那一百零三针的酷刑。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身的疑神疑鬼而致。
支撑她熬过天坑寒冬,地窖一百零三针的,是对章合帝的无尽恨意。
她必须亲手了结这份恩怨。
当两层楼高的问天阁映入眼帘,门外把守的三蛮士兵立即发现了姬萦从宫道上走来的身影。他们一边大声示警,一边拔出武器向姬萦冲来。
姬萦步伐不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直到走入问天阁,与无数如临大敌,不敢贸然动手的三蛮士兵目光相接,那两名守门的三蛮士兵也追进了阁中。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阁中之人,四十名三蛮士兵,二十名弓箭手,还有一个藏身在暖阁内一脸惊惧地朝外窥探局势的章合帝。
一共六十一人。
“人都在这儿了吧?”
姬萦慢慢合上了门扉,又取下背上的剑匣,拿出内里的宝剑。她把沉重的剑匣抵在门上,封住唯一的逃生之路,转身对众人笑道:
“那小冠就开始了。”
无数三蛮士兵在恐惧的支配下怒吼着冲来,哪怕是听不懂官话的三蛮,也能从本能察觉到此刻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用重剑杀了贞芪柯的姬萦,若手中只有一把宝剑,还能以一敌百吗?
姬萦用事实告诉他们,当然。
宝剑在她手中灵活转动,鲜血在空中飞舞,越来越多的三蛮涌了上来,又越来越多的倒下去——二楼的弓箭手再也顾不上敌我,在恐惧之中向着姬萦射出了箭矢。
箭如雨下,姬萦旋身躲入阁下,看着几名倒霉的三蛮士兵被友军的箭矢射中。
估摸着箭雨停止以及再发的时间,姬萦穿梭于黑色的圆柱之间。
天京沦陷以前,问天阁是翰林们议事群策的地方,现如今,却化为人间炼狱。
一名三蛮红着眼睛大吼着朝姬萦冲来,姬萦手中宝剑一挑,后者朝后仰去,一道血柱从喉咙上喷涌而出,飞溅的血液跳上周围数个三蛮的面孔。
当姬萦身上的衣裙化为沉甸甸的朱红,问天阁内剩下的三蛮士兵已经所剩不多,章合帝见势不对,完全躲入了暖阁之中。
姬萦斩杀了最后几个三蛮,走入暖阁,将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的章合帝重新拖了回来。
章合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别杀我,别杀我——徐籍给了你什么好处,我能给你更多!”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却丝毫没有皇帝的威严,几缕爬窗时候蹭落的斑白头发,老而无力地垂落在惊惧不安的面孔前。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哪有丝毫相似?
这真的是那个随口一语就令她失去一切的罪人吗?
他还配得上她的憎恨吗?
姬萦手中的剑尖指着章合帝的喉咙,只要她心念一动,她的亲生父亲就会以死谢ῳ*Ɩ罪,但事到如今,她个人的私仇已经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大夏即将一分为三,而今日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杀了章合帝,虽然可以避免二皇裂夏,三蛮趁机崛起的未来,但却会让她将致命的把柄送到徐籍手里。即便是杀光所有知情人,亦或永世藏起夏室公主的身份,也都各有弊端。
杀章合帝,从长远以及她个人而言,已没有任何好处。
但不杀,天下就会陷入百年的纷争和战火。
由徐夙隐去杀,似乎已是这个死局中最好的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