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本该她去承担的骂名和抨击,都将由徐夙隐一人承担。而她,只需表面与徐夙隐割席,便可尽揽功成后的赞誉和美名。
但她真的能够闭上眼睛,放任那清风霁月的贵公子为了她染上一身污秽吗?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
她厌恶地看着在她的剑尖下恐惧颤抖的章合帝。
章合帝看着姬萦眼中那抹熟悉的不驯和轻蔑,忽然听见了自己骤然加重的心跳声。
某种恐惧堵住了他的口鼻,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你的法号叫明萦?那你的本名叫什么?”他问。
她只是依旧用那种像看脚边秽物的眼神看着自己,丝毫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不可能——
绝不可能!
那孩子已经死了,玉牒上的三公主已经被划去,一个早已死去的幽魂,怎么可能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就算她当年侥幸逃脱,按照常理,又怎敢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钦天监监正在他万寿节那日作出的谶言还历历在目,如果那孩子真的没死,如果谶言是真的……
“你是姬萦吗?”他颤声道,“我的女儿姬萦?”
如果谶言是真的,这或许就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章合帝一改先前畏惧的姿态,激动地靠了过来,想要用双手去触碰姬萦的身体——
在那之前,锋利的剑身刺进了他的身体。
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染血的剑尖,又震惊地看向身前神色不动的姬萦。
“为……什么……”
姬萦拔出宝剑,冷冷地俯视着章合帝。
“这一剑,是替母后刺的。”
章合帝面色惨白,捂着受伤的身体想要躲藏,但身后只有厚重的墙壁。
“不……别杀我,难道你不想知道谶言是什么吗?”
姬萦无动于衷。
“这一剑,是替大伯父和三千寨民刺的。”
又是一剑刺中他的身体,新的鲜血涌了出来,让明黄的龙袍变了颜色。
“你杀了我,你就是弑父弑帝的千古罪人!姬萦!你这个孽种,谶言果然是真的,你到底为什么没死——”章合帝在濒死的恐惧中大叫着。
“最后一剑,是为我自己刺的。”
姬萦的剑尖抵上他的心口,但在最后时分,她如此前一样,避开了要害。
宝剑深深地刺入章合帝的身体。
“你不配为夫,不配为父,更不配为皇。”
“从今以后,便如猪狗一般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吧。”
姬萦打晕了受伤的章合帝,在满屋尸首中寻了个跟章合帝身体特征差不多的,调换了两人的外衣。又依照龙袍上的破口,在那具匈奴尸体上依样刺了三剑。
她扯下问天阁里的纱帘,将烛台和香薰炉里的油倒在伪装成延熹帝的匈奴尸首身上,令火焰顺着纱帘蔓延。
做完这一切,她把靠在门前的剑匣拿进了暖阁,掏空了里面的隔层,将昏迷不醒的章合帝塞了进去。
除了杀和不杀,她还有第三种选择。
天京光复,是三蛮叛乱之后大夏迎来的第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虽然可惜的是章合帝殒身在战乱之中,但除了让大夏百姓仇恨三蛮的理由多了一个,青州皇宫里的延熹帝夜里能睡得安稳些以外,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当天晚上,天京皇宫整夜长明,鼓乐不断,金銮殿成为大军论功行赏的地方。
一架马车从果子巷悄然驶出,水叔在夜色中离开天京。谁也不知道,本该“殒身”的章合帝,手脚被缚,嘴被堵住,只能在马车中绝望地以头撞车。
水叔坐在车头,一路扬鞭疾驰。
五日后,马车抵达高州白鹿观门口。头戴斗笠的明镜院主在女冠的簇拥之中走出观门,白纱在风中摇动,模糊的是她脸上被烧毁的狼藉,不变的是她依旧冷硬坚定的神情。
水叔拿出姬萦所写的亲笔信,双手呈给这位在对抗三蛮的暴行中烧毁了面容的女观主。
明镜院主看完信中内容,目光转到马车上,就如当年答应江无源的请求时一样,虽然面露恼怒,言语冷硬,但她最终还是伸出了援手。
“罢了,罢了!她在信中既把利害说得这般清楚,我若再是拒绝,岂不是苟且偷生、不忠不义的小人吗?我早便知道,她是个麻烦!”
水叔松了口气,本来准备好的无数说辞都不必再多费唇舌。
“还有这个,是姬萦托老夫转交观主的。”水叔拿出当日姬萦从明镜观主身上偷来的度牒。
明镜只看了一眼,便被上面的明萦观主四字给气笑了。
“这改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还我又有什么用?让她在外谨言慎行,莫给白鹿观丢脸便是。”
明镜转身返回院中,走了几步,中途停下,回头瞪向水叔。
“站着做什么?把人带来!”
片刻后,一个脑袋上蒙着布口袋,双脚不断挣扎的男人呜呜叫喊着,被水叔和姜大夫拖进了地窖。
许多小女冠躲在屋檐下好奇地观看,低声交谈。
“看衣服是匈奴人呢……”
“听说姬萦已经把三蛮赶出天京了,天下也快太平了吧?”
曾经带头欺负过彩圆的小女冠已经成了她人的师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稚的孩子。她从人群中走出,吆喝着看热闹的小女冠们散去。
“都回万法堂去!有这说闲话的时间,不如多学一点功课,等你们的姬萦师姐回来,小心我打你们小报告去!”
女冠们一哄而散。
在她们脚下的地窖里,一百零三根银针正陆续插入章合帝的头皮。他的双眼暴突,惨叫声被堵在肮脏的抹布下,姜大夫是第一回 ,大约也是最后一回,给地位如此特殊的人实施针疗之法,他难免有些慌张,几次刺偏了位置,令手下的人多发出了几声惨叫。
水叔直到此时,才知道十一岁的姬萦曾躺在同样的位置,受同样的酷刑。
他终于明白姬萦为何会将公子忘得那般干净,也终于明白,公子为何对她没有丝毫怨意。
这份明白来得太迟,他已不记得自己因此给了姬萦多少白眼冷光。
强烈的羞愧在他内心中膨胀,他甚至已不知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姬萦。
明镜观主闭口不言,姜大夫也含糊其辞,水叔只能自行猜测,为什么南亭处要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下此毒手。
不知过了多久,姜大夫满头大汗,终于插完了一百零三针,而不堪剧痛的章合帝也早就昏倒过去。
姜大夫擦了擦脸上的汗,对水叔说:“走吧,我们出去说话,待药效生效还有一段时间……”
水叔毫无同情地看着在石床上绷得如同红虾的人,将羞愧转为怨气倾泻在章合帝身上。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守着。”
“等他再次醒来,说不定要到明天晚上了——”姜大夫惊讶道,“你熬得住吗?”
“有什么熬不住的,比这难熬的时候多了。”
水叔不为所动地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章合帝坐下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每一根睫毛变化。
“我会确保直到他明天醒来,连一根蚂蚁都无法挪走他头顶的银针。”水叔冷冷道。
……
天京光复的消息像一道闪电,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连九大节度使联合也未能收复的天京,在青隽节度使徐籍一人的指挥下便重回地图之中,就连徐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行为,也在民间有了不同的解释声音。
天京的光复,让徐籍的声誉一时无出其二。
除徐籍以外,九大节度使中仅剩的五大节度使都向朝廷发以贺表,询问延熹帝返回天京皇宫的时间。
延熹帝在青州望眼欲穿,徐籍却在天京以要为章合帝筹办丧事为由,不宜动土迁居为由给拒绝了。
直到天京光复后的第四日,徐籍才终于有空召见姬萦。
召得慢比召得快好,至少说明暖阁内的尸体没有露馅。
虽然第一天的庆功宴是在皇宫里开的,但之后徐籍的住所和办公场所都是他从前在天京城中的宅邸。
遍地萧条的天京只有徐府门口才是车水马龙,姬萦骑马来的时候,还以为回到了天京尚未沦陷的时候,各种小吃馄饨的摊子都摆在了徐府门前,还有叫卖笔墨纸砚的,顺势还有帮写家书的——摊子前已围了许多不识字的青隽士兵。
姬萦踏入徐府后,很快被领到了书房里。
小小的书房里,竟然同时容纳了多尊大神,姬萦匆匆一扫,便看见了徐籍、张绪真、徐天麟这三张青隽熟面孔,以及白阳节度使梅召南,瞿水节度使张趣两人。
徐家三人她早有预料,另外两个节度使远道而来是做什么的?
她心中疑惑,面上不显,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勿用虚礼,你现在是我们青隽的大功臣啊。”徐籍抬了抬手,笑道。
“宰相过奖了。”
“要不是你在宫中传递出重要情报,我们也不能如此顺利地打开北城门和麒麟门,我说你是青隽的大功臣,那都是说小了,天京能够光复,是我大夏之幸,有你这样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不惧个人得失的忠臣勇将,也是我大夏之幸啊!”徐籍意味深长道。
姬萦在天京光复战中起到的作用,并不比寻常将军来得多。
徐籍如此说,只是为了将她刺杀章合帝的功劳,嫁接到别的事情上给她。
因而她从善如流,含笑说着客套话。
“明萦道长,我第一次赏你时,让你做了一州之守,第二次赏你时,封你为两州之守,第三次,你成了三州之牧,这第四次,你说我赏你什么才好?”
“能为国做事,为宰相效力,便是小冠最大的荣幸。”姬萦拱手笑道,“若宰相实在要赏,小冠在天京的宅子还挂着曾家的牌匾,不如宰相为我题两个字吧。”
“明萦啊明萦,你还是那么会说话。”徐籍从长榻上起身,背手笑道,“你这牌匾,我可以为你题,不过,题的就不是两个字那么简单了。”
徐籍忽然扬声道:
“春州牧姬萦接旨!”
姬萦连忙后退两步,垂首揖手,恭敬听旨。
“皇上口谕,值此国家多事之秋,春州牧姬萦忠勇无匹,立下不世之功,朕心甚慰,今特封卿为慕春节度使,赐双旌双节,掌暮、春、兰、闵、野、庆六州军政!”
即便是早就已经知道徐籍会重赏姬萦的张绪真等人,也因如此夸张的擢升而变了脸色,唯有徐天麟露出了真诚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