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人看出她的想法吧?
她走进夙院的时候,水叔正在院子里熬药,徐夙隐一天要吃好几副药,有些药材光是熬制的时候,姬萦都能隔着两个院子闻到那股臭味。
姬萦十分理解徐夙隐总要等到药完全凉透才肯喝的心情。
姬萦向院子里的水叔打了声招呼,然后轻轻敲了敲房门,问道:“夙隐兄,我能进来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姬萦才小心推开房门,从狭窄的门缝里挤了进去,然后又马上地关上了门,生怕里面的热气流走了一分。
这倒和心疼炭火无关了。
若是旁人,烧一块碳姬萦都得记个账,但是徐夙隐——他爱烧多少烧多少,只别把自己熏着就行。
对于普通人来说,徐夙隐房间里的炭火太足了,进来没一会,姬萦就想脱外衣。
但她想着,她脱外衣,表明她热,体贴的徐夙隐一定会打开窗户,打开窗户,冷风一进,徐夙隐就要咳嗽——
那还是让她热着吧。
她走进内室的时候,徐夙隐正放下毛笔,合上了一本没有封面的手写册子。他将那本册子打开抽屉放了进去,姬萦看见底下还有几本一模一样的无名书册。
“你在写什么呢?”姬萦好奇道。
“路途上的所见所闻。”徐夙隐一笔带过,问道,“徐异来了?”
“你消息真快,水叔告诉你的吧?”姬萦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在徐夙隐身旁坐下,“这人性情古怪,心思浅薄,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不过——倒是有几分有趣。”
“……哪里有趣?”徐夙隐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都挺有趣的。”姬萦回想着刚刚的初见,“他长得像个竹竿,但这不是最有趣的……你猜他的行李里面有什么?”
“炼丹炉。”
“嘁!水叔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姬萦故意扬声道,“真没意思!”
徐夙隐唇边露出微笑,轻声道:“他说的并不详细,还是你这个当事人,与我再说一遍吧。”
“好!”
姬萦兴高采烈地把徐异那奢华的马车、巨大的炼丹炉,还有他那奇怪的洁癖,用一种比实际情况更加活泼俏皮的方式描述了出来。
徐夙隐安静地听,略显苍白的唇边始终带着笑意。
他沉静宁和的目光,熨烫着姬萦的面孔。
她竭力想使自己的所见所闻,也变成因为病痛而不得不困在室内的徐夙隐的所见所闻。
她希望分担他的病痛,但却无能为力,仅仅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让他的内心好受一些。
自从天京回到暮州,寒冬笼罩大地,徐夙隐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去。
虽然他总是说“老毛病,不碍事”,但姬萦不是傻瓜,不是瞎子,她能发现他轮廓的消瘦,面色的苍白,还有已经在人前压抑不住的咳嗽。
与此相对的,水叔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现在就连水叔,也不肯告诉她徐夙隐的真实身体情况了。
姬萦即便不知道他的身体恶化到了什么地步,也知道一切在往更坏的方向滑去。
姬萦正绘声绘色地描绘徐异让她“别碰他”时候的滑稽,徐夙隐忽然低声咳了起来。她连忙停下说话,揪着心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心痹——天生不足,后天亏养。
症为脉不通,烦则心下鼓,暴上气而喘。药不能治,仅可缓抑。
若有一日连缓抑都难以缓抑……姬萦不愿继续想下去。
室内暖如初夏,四个炭盆正烧得通红,姬萦还穿着不夹棉的鹅黄色道袍,鼻尖上已经被热出了细密的汗珠,穿着厚厚棉衣的徐夙隐面上却依旧没有血色。
徐夙隐看着她鼻尖的汗珠,哑声道:“你不必在这里陪我。”
“我是闲着无聊找你说说话,才不是陪你。”姬萦说。
“你不是要去军营看练兵吗?”
“看了,孔瑛练得挺好,用不着我画蛇添足。”
“其他的政务呢?难道都做完了?”
“你说得对,”姬萦点了点头,“我让谭细细把公务送来,我在你这里批一批,你还能顺便给我主意。”
“……你不必如此。”徐夙隐苦笑。
姬萦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那些话,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根本不理会徐夙隐说的,打开一条门缝,让水叔帮忙传话,叫谭细细把没处理完的公务给她搬过来。
水叔瞪大眼睛,似乎想要表示自己不是个传话的,但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从紧抿的嘴唇里不怎么强硬的哼了一声,扔下蒲扇乖乖给她叫人去了。
“水叔最近怎么了?对我可好了。”姬萦笑眯眯地回到桌前坐下。
“……只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会忍不住对你好的。”徐夙隐低声说,“水叔也只是发现得迟了一些。”
“你也是如此吗?”姬萦忍不住怀着期待问道。
“……当然。”徐夙隐微微笑了。
姬萦心潮澎湃,恰好房间里没人,她正想说点什么适合独处时说的话,忽然地面颤抖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院外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姬萦凭借着敏锐的听觉迅速判断声音传来的方位,她惊讶地发现,这巨大的声响竟是从徐异刚刚搬入不久的南院传来。
“……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姬萦站起身来。
“我与你一同前往。”徐夙隐轻咳了两声,也缓缓站起身来。
“外边天冷,你就在屋里等着——”
徐夙隐已经拿起挂在衣桁上的鼠灰色大氅,一边披在身上,一边朝门外走了过去。
姬萦无奈,只得赶忙拿起桌上的手炉,匆匆往里面夹了两块烤得发红的炭火,装好之后便急匆匆地追出了房间。
徐夙隐正站在院里等待着她,她追出去后,迅速将那很快便温暖起来的手炉塞到他的手中,又贴心地为他拢紧了大氅的毛领。
“你要是觉得冷,随时告诉我,我们立马回来。”她一脸担忧道。
“好。”徐夙隐说。
她恨自己兜儿太小,而不是徐夙隐太大,要不然,她真想把徐夙隐揣在兜里快速奔去南院再把他掏出来——
那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还在节度府内的人。
当姬萦和徐夙隐赶到南院之时,南院的门前——确切地说,是那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南院门前,围满了一张张充满震惊的面孔。
一个满脸焦黑,头发卷曲缠绕盘在头顶的怪人正在院门前不停地咳嗽着,同时不断地从口鼻中喷出黑色的烟雾。江无源正站在这怪人面前,即便他戴着木面具,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眼珠子仿佛正冒着熊熊怒火。
“……你可知这样的行为险些危害到主公!从今以后,节度府中禁止炼制丹药!”
“呸、呸、呸……”怪人不停地吐着嘴里的黑灰,一脸不悦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小爷面前吆五喝六?”
要不是他身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华服曾经的模样,姬萦都险些认不出这是那个在节度府前一脸倨傲的竹竿。
两人看见到来的姬萦和徐夙隐,江无源率先行了礼,瞪了徐异一眼,退至了一边。
你来了……这、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徐异一边朝外吐着浓浓的黑烟,一边回头看向那刚刚入住还不到一天的南院,“你们家……这墙,估计是工匠们有些偷工减料了……不过没关系!我的仆从里恰好有擅长修房子的工匠,回头我会帮你修好的——”
徐异大概是连自己都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上下游离,不敢直视姬萦的目光——不过,姬萦也并未看向他。
姬萦关注的是那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南院。
炼丹术原本就是道家的一个分支,她听闻过炼丹炸炉的事情,但却从未听说过炼丹能把院子都给炸了。
“院子都炸没了……你怎么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姬萦颇感兴趣地看向徐异。
“我、我跑得快啊!”徐异脱口而出,后来意识到这暴露了他的过多失败经验,于是改口说道,“自然是因为我修道多年,眼疾手快,耳清目明,一发现有点不对,当机立断便往外撤!这才幸而逃过一劫——”
他心有余悸地望着那已然沦为一片废墟的南院,脸色突然一变。
“遭了……我的枕头还在里面!”
空气中残留的黑色灰尘飘散在空气中,徐夙隐以拳掩嘴,轻轻咳了两声。徐异像是这才发现徐夙隐存在似的,惊讶地把他上下看了一眼:
“大堂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住东院。”徐夙隐言简意赅道,“你在里面做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我的‘十全大补丸’吃完了,最后一颗也送给了这位慕春节度使。我本来想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炼一炉出来……没想到……”哪怕黑灰覆面,徐异的脸上也充满坚定,“一定是水质不对!我还没用暮州的水来炼过丹,问题肯定出在这里!”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如果不是水,那一定是空气的问题!暮州有瘴气!对,一定是有瘴气影响了我的丹炉!我得加厚炼丹室的墙壁才行,一个气孔也不能留,一定要完全隔绝瘴气的入侵……”
“南院如今没法住人了,我会让人把你的东西搬到西院的菱角阁去,那里更为幽静,不会有人打扰小徐公子炼丹。”姬萦和声细语地说道。
要不是运气好,偌大的南院只住了徐异一人,说不定这回还会产生其他伤者。姬萦这回多了个心眼,把徐异给安排到最偏僻的西边菱角阁去,哪怕他再炸一回,只要规模没这回大,都不会有其他伤亡产生。
不过,小徐公子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行事小心谨慎一些为好。倘若小徐公子在暮州出了什么意外,小冠在宰相那里可怎么交代?”姬萦说道。
“都说了是小事故,平常没这么大动静!”徐异不耐烦道,“为了追求长生大道,炸个炉子又算什么?”
……问题是,炸的不只是炉子啊。
姬萦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惨不忍睹、黑烟四处乱窜的南院。
以她平日里的个性,早就该为重建的费用痛心不已了,然而此刻她却丝毫不在意重建的费用,只因为她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更为引人瞩目的事物。
节度府,曾经的州牧府,即便再如何偷工减料,其墙壁的厚度也是寻常民宅难以比拟的,更是远超血肉之躯所能达到的硬度,即便如此,却都被徐异的一炉丹药给炸穿了三道屋墙。
如果这炉子能在她攻打三蛮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炸开,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一个炉子又能瞬间带走多少三蛮的性命?倘若将其放置在城门前,一个小小的炉子岂不是就能轻而易举地炸开那厚重无比、坚不可摧的城门?
姬萦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腾着,毁于一旦却丝毫不令她心痛的南院,仿佛让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徐籍给她送来的究竟是联谊对象,还是绝世武器啊?
姬萦给了江无源一个眼色,待他走到她身边后,姬萦低声说道:
“封锁消息,对外就说,我正在做单手举起青铜鼎的训练。”
有的流言,不是谁都能传。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在暮州坊市的大街小巷,热闹的人群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关于昨天节度府内那如同地动般巨大声响的传闻。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人们刚听说是青铜鼎落下来的声音时,都表现得不屑一顾——
青铜鼎,动辄几十斤,谁能挪动青铜鼎啊?
再一细听——什么?是慕春节度使姬萦?那个只用一根手指就掐断了贞芪柯脖子的女人?
和她以往的传奇相比起来,单手聚鼎这样常人无法理解的训练,也就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