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不愿发生的情况发生了。
徐籍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挥手打落桌上的茶盏果碟,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椒房殿中异常清晰。
“你坏了我的大事!”他站起身来,怒火冲天地看着徐皎皎。
徐皎皎的脸上还残留着大火留下的黑灰,一双泪眼斑驳的眼睛亮得惊人。一整夜,她在等徐籍开口说话,直到现在终于如愿,她的心却向着无边的深渊沉沉坠去。
“一整夜了,你不关心我为什么也在火中,也不是真的在乎陛下的性命,你心中只有你那所谓的大事——那本割地文书,是父亲逼他签的,是吗?”
她在问话,心中却已有答案。
徐籍的反应坐实了她的猜测。
“前朝之事,你不必过问,更不要听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现在正是外敌入侵,国家动摇的时候,陛下驾崩的消息,决不能此刻公布。”徐籍说。
“你想怎么做?”
“我会处理掉知道这件事的宫人。”徐籍用一种清理草籽的语气说道,“对外,宣称太极宫的大火是火烛倾倒引起的火灾,幸而失火时陛下不在宫内,因而躲过了一劫,只是受了些惊吓,要在椒房殿安静养病。”
“……你想让我帮你欺瞒世人?”
徐皎皎因为太过难以置信,反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延熹帝从前嘲讽她的那些话语,她曾毫不犹豫地反驳,认为那只是他受制于人时的无能狂怒,挑拨离间。
“这是为了稳定天下局势。”徐籍漠声道,“也是你身为中宫皇后的职责。”
“……现在看来,原来蒙在鼓里的,真的只有我一个。”
徐皎皎惨笑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徐籍皱起眉头。
“我曾那么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了你是为了大夏,为了这个天下,才不得不站出来撑起大局,维系夏室岌岌可危的处境——我是真的相信,你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水火,才会甘当这个权臣,任由天下人将你描绘成不择手段的枭雄!你骗了我——”
徐皎皎泪如雨下,几乎难以看清就在不远处的徐籍。
“你早在一开始就决定要谋朝篡位,却还是把我嫁给了延熹帝。你只是为了稳住延熹帝,稳住悠悠之口,我对父亲而言,与其他筹码无异——”
“住口!”徐籍勃然大怒,怒喝出声。
一连串绝望的泪珠,从徐皎皎惨笑的脸上接连掉落。
“我不愿嫁给我不爱的人,却还是为了父亲所谓的‘大局’,嫁给了陛下。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父亲口中的大局,并非天下安盛的大局,而是父亲狼子野心的大局!”
“徐皎皎!”
文鸳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挡在徐皎皎身前,怒视着巴掌还没放下的徐籍。
一记耳光,让徐皎皎的半个面庞都偏了过去。他打散了她的发髻,打散了她的自尊,也打散了她的一生。
温热的泪水顺着两颊源源不断流下,有的顺着下巴滴落在她紧攥的手心中,有的流进了嘴角,让破碎的心也跟着沸腾起来。
“父亲!”
小小的她曾坐在父亲膝上,顽皮地扯着父亲的胡须,父亲被扯得哎哟叫唤,却仍舍不得打她一个指头。
她是他最爱的女儿。
不光她自己这么认为,所有人也都这么说。
“皎皎啊,你是爹的掌上明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爹,爹什么都给你找来——哈哈哈,我的宝贝女儿!”
他曾把她高高举起,朗声大笑,脸上满是骄傲。
徐籍还想再说什么,但神色匆匆的晁巢撩着长衫迈进了椒房殿的门槛。
他只看了一眼发髻散乱的皇后,就连忙将目光垂到地面,更加小心谨慎地向徐籍低声汇报:“宰相,府中出事了——大公子不见了。”
徐籍眼中闪过惊疑,片刻后忽然将脸转向徐皎皎,冷声质问:“纯容华还在宫内吗?”
徐皎皎一动不动,闭口不言。
“你确定纯容华和太极宫起火没有关系吗?”徐籍的眼珠转了起来。
徐皎皎抬起已经高高肿起的面庞,冷笑道:“我亲眼所见陛下打翻灯笼烛台,点燃宫殿,我更是为了活命,亲手将砚台砸上陛下的后脑,父亲若是想找个替罪羔羊,不妨将女儿直接交出,这样还能博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晁巢把头垂得更低,长衫被冷汗所粘连,冷冰冰地贴在后背。
徐籍不满她的回答,冷声道:“皇后在走火中一样受了惊吓,今后就在椒房殿养病,无事莫要出来了。”
这是要软禁她。
但事到如今,软不软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心,已经死了。
徐籍大步踏出椒房殿,在他走后,椒房殿的大门被缓缓关了起来,文鸳冲上去推了又推,发现门被从外锁上了。
徐籍站在椒房殿外,面色冷硬。
“传令给天麟,让他立即带一千轻骑向慕春方向追击。姬萦必是亲自来了青州,让他不必与姬萦纠缠,只要杀了徐夙隐,任务就算完成。”
晁巢不敢让脸上有丝毫异色,故作平静道:“……是。”
……
“什么?父亲让我杀了长兄?”
宰相府中,徐天麟得知徐籍的命令,一脸难以置信。
“以大公子的才华,和对青隽内部的了解。若大公子彻底倒向姬萦,我们就会陷入不利境地。宰相在宫中分身乏术,张将军又在前线对敌,此事只有交予三公子了。时间紧迫,还请三公子立即出兵,勿要让宰相失望。”
晁巢揖手长拜,徐天麟心乱如麻,只得点兵出阵。
他知道长兄的能力,明白就如晁巢所说,若长兄成为敌人,青隽就会陷入危险,但那是他所认同的兄长,虽然他们政见不合,但也依旧不妨碍他尊敬、欣赏的兄长——
他真的能够亲手杀了他吗?
怀着纷乱难解的心情,徐天麟带着一千青隽轻骑,从城外军营飞驰而出。
深夜出城的人少之又少,徐天麟一路追查着姬萦的行踪,很快就锁定了刚刚来到青州边界的一行人。
月色如练,夜幕下的青州边界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息。徐天麟率领的青隽轻骑将姬萦一行人的小队团团围住,姬萦手握剑匣,和水叔、江无源、岳涯一起护卫着身后马车,水叔拉弓如月,搭在弓上的三支长箭都对准了前方如临大敌的敌人;岳涯则握着七节鞭,蓄势待发;江无源手持长剑,一边盯着前方的骑兵,一边留意着身边姬萦的举动。
马车内车窗紧闭,霞珠心跳如擂,向着她所知道的所有道家神仙默默祈祷姬萦等人的平安,一旁的徐夙隐神色沉稳,不发一语。
姬萦看着领头的徐天麟,一如往常地笑道:
“天麟兄,没想到宰相最后派了你出来。看在我们喝过几场酒的份上,能不能高抬贵手,让我们从这儿过去?”
徐天麟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心中犹如翻江倒海。
“……你真的要背叛青隽?”他问,“为什么?”
“因为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姬萦咧嘴一笑,轻描淡写道,“宰相如此,我亦如此。”
“……没有斡旋余地?”
“没有。”姬萦毫不犹豫。
十二月冰冷刺骨的寒风,吹拂过他的脸庞,冻结了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带着往下直直坠去。
父亲的信任,和长兄的性命,他该如何选择?
徐天麟的目光在姬萦身上停留片刻,眼神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柔情与无奈。他挥动手中的钩镰枪,示意士兵们开始进攻。
没有他的亲自下场,一千畏惧姬萦武力的青隽轻骑,只能围绕着姬萦等人发动稀稀拉拉的进攻。
那些曾经与姬萦共同战斗过的青隽骑兵,更是花样百出的放水,不愿向这位总是冲锋在所有战士之前,用坚不可摧的剑匣保护他们的女将军动手。
姬萦等人很快就察觉了这场由将领和士兵一起联合上演的戏码。
终于,在一次剑匣凌空飞舞,击退了无数步履犹豫的青隽兵后,姬萦牢牢握住沉重的剑匣,看着止步不前的一张张熟悉面孔,心情复杂地拱手说道:
“……多谢。”
她翻身上马,岳涯等人紧随其后,载有霞珠和徐夙隐的马车再次向着夜色急速驶去。
霞珠轻轻推开车窗的一条缝,看着停在原地没有追击的青隽军,惊讶地回头看向徐夙隐。
“三公子果然没有追来——大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徐夙隐垂下眼,低声道:
“……因为他心有柔软。”
霞珠虽不理解,但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延熹帝最后的那个眼神。
没有恨意,只有不可思议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沉默下来。
那是一种让人难过的东西,她不愿懂得。
无尽的月色挥洒在青州大地,银白的月辉细密而柔和,犹如织女不经意间遗落人间的丝线,缠绕在每一寸渴望温柔的角落。树木、山峦、溪流,在月光的轻抚下,皆染上了梦幻的色彩。
徐天麟孑然独立于山岗之巅,衣袂飘扬。他的目光穿越重重夜色,紧紧追随姬萦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那载着徐夙隐的马车,直至它们隐没于无垠的黑暗之中。
他心中未来得及开口的爱恋、痛苦与释然,在月色的洗涤下渐渐平息,化作一泓静谧的湖水。
“下一次……”徐天麟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吞噬,“我不会再留手。”
他知道无法共存的立场让他们之中必有一场生死之战。然而此刻,他愿意将这份矛盾与挣扎,连同那未曾说出口的情愫,一同封存在这轮皎洁的明月之下。
……只这月华摇曳的今夜。
第100章 第125、126章
两天后,姬萦一行人的队伍抵达慕春最边缘的城池庆州。
进入慕春领地,姬萦终于放下心来,除青州边境上遇到的徐天麟以外,他们在之后也陆续碰到几波追兵,但好在,最终还是安全进入慕春。
徐夙隐的身体似乎比回青州之前更差了,姬萦总见到他背着自己在咳嗽,还会把掩嘴的手帕悄悄扔掉,姬萦有一次暗中捡了起来,发现上面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那一天,她单独找到水叔。
“大夫说还有多久?”
“……若能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或许还有一年之多。”
水叔的眼眶红了,而她许久没有说话。
“还有一年时间呢,一定还有办法的。”姬萦笑了起来,“青隽没有能医的大夫,不代表天下没有。我会派人四处寻访医术高超的大夫,只要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就不要先摆出一张已经穷途末路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