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返回,只见主卧内,魏绾已倒在血泊中,双眼紧闭,失去了一切生机。周围,仆人们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兰骆小心翼翼地探查魏绾的气息,脸色骤然苍白,缓缓转身,向徐籍跪下,无需言语,一切已明了。
看着撞柱自尽的魏绾,徐籍心中怒海翻涌。她以为撞柱自尽便可证明清白吗?这分明就是对他的示威!
他自问从未有宠妾灭妻、偏爱庶子庶女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正妻所有的荣耀和尊重!她却犹自不满,暗中怨愤!
整整二十年,也是说,从陈家落魄,只剩下陈腾一人起,魏绾就在暗中与其来往。
说的是金钱接济,谁知道有没有暗通款曲?
徐籍不相信别人说的,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他没有见到魏绾和陈腾相处时的景象,就不会相信他们之间的无辜。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现今,大业将成,他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为的不是让一个杂种继承他苦心谋划的帝位!
他本是那样爱重他的嫡子,对天麟寄寓殷殷厚望,可他明知道放走徐夙隐无异于放虎归山,却还是让姬萦和徐夙隐顺利逃出青州,在他心上狠狠割了一刀!在此事上,徐籍已经大为恼火!再加上如今魏绾死了,她的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母子连心,他能够原谅徐天麟,徐天麟是否能够原谅他?
只不过短短片刻,在魏绾的尸体前,徐籍已经下定了杀心。
徐天麟要杀,而且要在魏绾死讯传出之前杀掉。
所有污点,都要在黄袍加身之前处理好。
宰相府中豢养的死士都是悍不畏死的高手,徐籍密令一下,立即就有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在半路上袭击了出城办事的徐天麟。
徐天麟毫无防备,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会有人胆敢在青州对他动手。
他拼尽全力想要摆脱这突如其来的追杀,几次避入山林,却始终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杀机。最终,他被逼至一处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眼前是步步紧逼的杀手。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徐天麟手中的钩镰枪早已布满刀剑的砍伤,他身上的银鳞甲上也鲜血斑斑,满是破口。
追杀他的黑衣人却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相视一眼,再次一同向徐天麟攻来!
徐天麟握紧手中的钩镰枪,已做好血战到最后一刻的准备,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响,一队数百人的骑兵队伍转瞬间包抄了那几十名黑衣人,徐天麟目瞪口呆地看着局势忽然扭转。
一炷香时间后,马上的骑兵纷纷下马,徐天麟震惊之余,认出了领头的骑士,正是张绪真身边熟悉的面孔。
“你是义兄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徐天麟问。
“末将奉张将军之命,前来营救三公子。”为首的骑士说道。
“义兄怎会知道我会遇袭?”徐天麟脑中的疑问一个大过一个,他的目光转向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些黑衣人,“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
为首的骑士面露难色,似是怕徐天麟接受不了真相而发狂,再三让他做好准备后,才将魏绾私通陈腾被告密,在徐籍发现后已撞柱身亡,陈腾以及身边侍奉的仆从也被下狱打死的事情告诉徐天麟。
“什么?母亲已经死了?这……怎会这样……”徐天麟如遭雷击,反复追问下却只得到同样的回答。
“三公子,张将军早就知道主母一直在接济陈家的人,但他一直在为主母帮忙掩饰,无奈纸包不住火,将军担心总会有被有心人利用的一天。所以特意留我们在青州,就是为了应对今日这样的情况。”为首的骑士抱拳说道,“宰相府的死士不见到尸体不会罢休,将军已在洗州安排好一切,还请三公子节哀,随末将尽快前去洗州吧!”
“父亲不会对我下手,我不信……”徐天麟推开了骑士,亲自检查了黑衣人的身份,当他揭开面罩,看到熟悉的面孔,以及属于宰相府死士的刺青,再也找不到欺骗自己的方法。
徐天麟呆滞了许久,终于,他仰天长啸,泪如雨下:
“父亲,为何如此绝情!”
“究竟是谁在背后搬弄是非,向父亲告密?!”
“幕后那人,末将尚且不知。只不过,陈腾死前曾说过,有一次他和夫人私会时,被外人撞破。后来夫人告诉他……那人是慕春节度使姬萦。”骑士小心看着徐天麟的脸色。
徐天麟听到毫无预想的名字,愣了一愣。短短一天之内,母亲身死,父亲向他举起屠刀,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理智去逐一分辨其中的真实。
他只知道,没有正面对抗青隽实力的慕春,为了拖延开战的时间,牺牲一个不相关的女人来让徐籍自乱阵脚,无疑是以小博大的成功计略。只是,那个被牺牲的人,是他的母亲。
是他放走了姬萦和徐夙隐,所以才有今天。
“三公子,节哀吧。”为首的骑士再次劝道,“再不走,等宰相府派出更多死士,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不——”
徐天麟站了起来,用染着鲜血的衣袖擦掉了脸上的血泪。他的脸上露着扭曲的恨意。
“我要去暮州,为我曾经犯的错做个了结——”
……
小书城击退围城匈奴的第二日,姬萦等人再次收起行囊出发。
刚走出城门不久,身后传来了梦觉的呼喊声。姬萦回首望去,只见他一手握着禅杖,一手提着袈裟,踩着草鞋急匆匆地跑来。
姬萦示意江无源等人停下,她调转马头朝梦觉奔去。待看清梦觉脸上焦急的神情,她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去。
“梦觉大师,怎么了?难道小书城又出事了?”姬萦关切地问道。
“不是小书城……是施主那幅画……”梦觉调整着急促的呼吸,“贫僧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不是纸上,是亲眼见过……”
“大师想起是哪里了吗?”姬萦立即追问。
“是千仞山……”梦觉说,“贫僧出家的千佛洞就在那里。”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努力回想那似曾相似的感觉来自哪里。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幅画,直到昨日晚间,他在半梦半醒间忽然醍醐灌顶,那熟悉的山景,不正是他修习出家的千佛洞里望出去的景象吗?
“千仞山、千佛洞——”姬萦回想着关于这个地名的记忆,脑中却是一片空白,“除了千佛洞,千仞山还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吗?”
梦觉思索片刻,摇头道:“千仞山上洞穴众多,悬崖瀑布也不少。唯一的山路是寺庙的僧人合力修建的,而山上的建筑,也只有千佛洞一座。因为出行不便,山中并无村落,只有采药人和猎户在半山腰上搭建了几个简陋的小木屋作为歇脚之处。除此以外,贫僧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梦觉轻轻拨动手上的念珠,阿弥陀佛了一声,说道:
“虽然贫僧不知道施主为何要找寻那幅画的所在,但若是施主想去千佛洞,贫僧愿为施主带路。”
人生地不熟,能有个本地人带路,姬萦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梦觉加入了姬萦的小分队,与水叔一起坐在车厢外驾车。
从小书城到千仞山,路上花了两天时间。姬萦还记得带徐夙隐出门的初衷,一路上有什么新奇的景色,她第一个去马车前叫徐夙隐观看;途径的村庄城镇若是有什么特色美食,她也会不吝钱财,买来让众人尝鲜。
马车里的火盆永远有炭,桌上的茶壶果盘里始终有货,姬萦觉得马车里的坐凳太硬,特意去镇上买了一张柔软的貂皮给他垫上。
她虽然骑马,但身影总是会在他推开车窗就能看到的地方。
每到四目相对,总会相视一笑。
仅此而已,她的心就好像被温暖的潮汐充盈。
通往千佛洞的山路崎岖不平,马车总是颠簸,姬萦怕车内的徐夙隐晕车,一直在窗边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江无源似乎心不在焉,眼角余光总是瞥向一旁戴着帷帽,独自骑一匹白马的冯知意。水叔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目不转睛地驾驶马车。梦觉轻闭双目,缓缓拨动念珠,口中默默呢喃。
夕阳西下,天际被染上了一抹温柔的橘红,余晖洒在苍翠的林木之上,每一片叶子都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边,闪烁着生命的光辉。远处的山峦在霞光的映照下,轮廓变得柔和,仿佛大地与天空在这一刻轻轻相拥。
姬萦正在与徐夙隐交谈,一场轻盈的小雪在夕阳之中悄然降临。在绚丽霞光的辉映下,每一瓣飘落的雪花都闪烁着微弱而圣洁的光芒。
姬萦玩心骤起,伸手去接,雪花在她手上却总是转瞬即逝。
雪花在她手上化为冰凉的雪水,她转过头去看车内的徐夙隐,灿烂爽朗地笑了起来。
徐夙隐微笑着看着她,递出怀中的手炉。
姬萦接过那还带着徐夙隐体温的手炉,眺望着空中染上夕阳余晖而变得温暖近人的雪片。
在这般纯粹而动人的天地之前,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不过,你要保证,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会对我生气。”
姬萦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苛刻。
哪怕是徐夙隐这样胸襟宽广的人,得知她是大夏皇室的公主,怕都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她又补充了一句:“……生气也可以,但不能一直气。”
徐夙隐听她说完,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神色。
“……好。”他轻声回应道。
……
山路逐渐平坦,密林渐尽,群山掩映在云雾之中。
走出最后一片林子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汪碧绿的湖水映入眼帘,湖面上轻烟缭绕,宛如天界的一滴清露落入凡尘化为碧镜。而那典雅的古寺就坐落在这片镜湖之上,背靠着一面刀削似的峭壁。壁上用彩色颜料画着神态各异的千佛,石缝中长着苍翠的松柏,如同千佛画壁的守护神般,为这方净土增添了几分威严与静谧。
“到了。马车就停在这里吧,接下来要坐木筏前往寺中。”梦觉望着熟悉的景象,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众人纷纷下马,马车里的姜大夫和徐夙隐也接连下了马车。水叔为他披上大氅,戴上挡雪的帷帽。
竹筏就停在湖边,一张竹筏刚好够所有人一次来回。待所有人都上筏之后,梦觉放下禅杖,熟练地拿起划桨。
湖面之上,只有隐约几声鸟鸣。姬萦望着那过分宁静的千佛寺,忍不住问道:“怎么没听见任何声音?”
梦觉望着那沉寂的寺庙,眼神中露出一抹悲伤。
“匈奴进入山海关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附近的州城。千佛寺众僧虽然清贫,但寺中也有不少信众捐赠的金佛器具。那时我正在外游历,听闻噩耗赶回时,千佛寺已被洗劫一空,寺中再无一人生存……”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收敛了师父和师兄弟的遗体,将舍利子存放于宝塔后,便下山超度蛮夷。这也是我下山后,第一次回来。”
“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去……”姬萦再次看向寂静的千佛寺,这下又有了不同的感慨。
木筏渐渐靠岸,姬萦等人先后上岸。
“梦觉大师,你在千佛寺生活多年,寺中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姬萦问。
“特别之处?”梦觉想了想,摇头道,“贫僧确实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之处……硬要说哪里奇怪的话,千佛寺背后的画壁上,有一处巴掌大小的洞,似乎是放什么东西的,但一直以来,没有什么东西能正好放进去。贫僧问过师父,师父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他还是小沙弥的时候,那里就是如此了。”
姬萦激动起来:“梦觉师父,你能带我们去看看那个奇怪的洞吗?”
“自无不可。”梦觉走在前方引路,“请随贫僧来。”
在梦觉的引路下,众人绕过古寺,来到身后的画壁前。
松柏交错掩映的背后,是两个怒目圆瞪的护法金刚,一个小小的似壁龛又有古怪纹路的洞穴被他们捧在中间。
那洞穴下方方正,上方腾起环绕的轮廓,不是传国玉玺上的神龙是什么!
姬萦转身看向众人,神色郑重道:
“诸位都是慕春的肱骨之臣,而梦觉大师,是千佛洞的传人。于情于理,我都不会瞒着你们,过会你们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待此事了结,我会一一解释给你们听。”
除徐夙隐以外,大家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了疑问。
哪怕是在众人之中,最了解姬萦底细的江无源,都因为她的话而露出疑惑眼神。
姬萦取下挂在剑匣上的包袱打开,取出木匣。
“这是……”江无源的神情变了,他认出这是姬萦在十一年前就带出天京皇宫的那个木匣。
后来,木匣不翼而飞,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一个存放细软的容器罢了。
现在,姬萦当着他的面取出了其中的传国玉玺。
夕光飞雪中,传国玉玺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宝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鲜红的大字,醒目地表明着这枚玺印的身份。
不知是谁发出了倒抽一声冷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