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魔柯骑着一匹异常高大的棕色骏马,紧追在江无源身后,两只赤着的蒲扇般的大脚在马腹边颠簸,一颗颗人类牙齿系成的脚链在风中彼此碰撞。
沙魔柯夹紧马腹,上身在马背上站立起来,手中握着一把长弓,搭上箭后拉至满弓,瞄准江无源的后背,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一箭射空,沙魔柯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江无源在林中穿梭,用天然的掩体保护自己。奈何沙魔柯和他的人紧追不舍,不同方向射来的箭一支接着一支。
终于,他为了躲闪一支避无可避的箭,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支箭射中了云翼的后臀,云翼吃痛嘶鸣一声,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入了密林丛中,一转眼便消失了身影。
江无源从地上站起身的时候,几十匹载着异族的轻骑已经堵住了他的每一条逃生之路。
随着沙魔柯的下马,他庞大的身躯落在地上,好像连地面都在震颤。
他惨白的皮肤上带着一种嗜血的冷酷,沙魔柯像狩猎的野兽那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全身紧绷,随时准备防御的江无源,唇边渐渐露出一抹狞笑。
“我认得你,你是姬萦的人,那个总是戴面具的人。我欣赏你在青云山上表现出的忠勇和果决。”
“我也认得你,殿下的手下败将。”江无源冷笑道。
他将剑挡在身前,随时提防着沙魔柯的异动,眼角余光却瞥向云翼逃走的方向。
沙魔柯脸上闪过一抹阴鸷,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
“你胆子很大,难道不怕死吗?”
“怕死有用吗?”江无源道。
“有用,当然有用。”沙魔柯大笑起来,“我今天心情好,左右你也没坏我大事。我决定仁慈地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宣誓效忠于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口说无凭,你以为我会轻易信你?”
“我以我先祖信禁赛的名义发誓,只要你真心效忠朱邪,我便既往不咎,饶你一命。”沙魔柯说。
闻言,江无源面具下的双眼闪动着迟疑的神色。
“我以祖先的名义起誓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已经走投无路,难道真的要和姬萦一起送死不成?”沙魔柯嘲讽道。
许久过后,江无源终于开口道:“我愿意效忠你。”
“那就扔下剑,走过来让我看看。”沙魔柯道。
江无源扔下手中长剑,慢慢走至沙魔柯面前。
离得近了,沙魔柯骇人的体型更加醒目,就在他兴趣盎然地伸手欲揭下江无源木面具的刹那,江无源瞬间暴起,藏在袖中的匕首转眼便到了手中。
云翼已经逃走,他没有后顾之忧,如果能在这里除掉沙魔柯,无疑是为姬萦的前路扫清了一大阻碍。
相比起徐夙隐和岳涯的智谋,秦疾的武功,霞珠的医术,尤一问和谭细细的内政,孔老和铁娘子的用兵之道,他的才能在慕春太过黯淡。
唯有忠心,他不输任何人。
在这乱世烽烟中,他誓将忠诚镌刻于骨,熔铸于魂,无愧天地,无惧生死。
“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谶言,而是他崇高的理想。
他愿舍弃一切,哪怕生命本身。
为了一个海晏河清的明天,他甘愿为之献祭,以血肉之躯,铺就通往太平盛世的道路,即使前路荆棘密布,亦无悔前行,只为那一抹即将破晓的曙光。
江无源握紧匕首,带着一腔孤勇,在沙魔柯反应过来之前,用尽全力向他心脏刺去!
第106章
如血的夕阳缓缓垂暮于天际尽头,暮州城外苍茫的大地,仿佛披着一层淡红的薄纱。
一匹健壮的白马踩着夕阳,朝城门小跑而来,棕色的马鞍仍在,马背上却不见人影,一支斜插的箭矢竖在马屁股上,引起了守城卫兵的注意。
“这不是江大人的马吗?”有城门守卫认出了云翼,叫来了城门将领。
马匹中箭,人却不见踪影,城门将领不敢独断,立即将此事禀告姬萦。
姬萦正在节度府书房内与徐夙隐、孔老等人商议作战计划,听闻江无源的马独自回来了,立即暂停手下的事情,匆匆赶到节度府门前。书房里的众人,也跟着她一起来到府外。
城门守将带着一名小兵,牵马站在一旁。
姬萦一眼便认出了中箭的白马就是江无源的爱骑云翼。
云翼受过训练,一旦失去骑手,便会自己返回暮州。但就是遇到了怎样的危险,才会让云翼独自返回暮州?
云翼后臀上的那支箭,有着锋利的倒钩,姬萦不敢轻易拔出,遂在其他地方上寻找线索。
在马鞍下的一角,她看见一角暗蓝。那是江无源身上最常见的颜色。
她抽出那一角暗蓝,发现是衣袍的碎片。
暗蓝色的布料中包裹着一枚小小的竹哨,江无源曾数次用此发出“三长两短”的鸟鸣声把她叫出,布料上,只有仓促间写下的一行红字。
一个时辰前。
江无源杀了斥候后立即策马逃走,但追击的马蹄声很快就在各个方向响了起来。
云翼已经极力在奔跑,但包抄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他担心逃不出追击,但城门有叛徒的事情必须要在沙魔柯发动夜袭前传递回暮州才行。他急中生智,撕下衣袍一角,咬破了手指,在颠簸的马背上写下了字迹粗犷的留言:
“城门伏奸,今夜有袭。”
写完之后,江无源将这张布条塞进了马鞍之下。
他弯腰靠近马头,爱怜地抚了抚云翼柔顺的马鬃,在它耳旁柔声道:
“……哪怕只有你,也回家去吧。”
回家去吧。
去有小银和小萦的地方。
回去吧,回到那个他无比眷念的地方。
告诉小银,无论是江小银,还是冯知意,他都一如既往地爱她。
没能将这句话亲口告诉她,是他一生唯一的遗憾。
当沙魔柯发现计划已经泄露,是在夺取城门的那支奇兵在夜色中被暮州城门全部吞并之后。
整整五千名朱邪精锐,就像被蟒蛇的血盆大口吞入腹中一样,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出,就被吞噬干净了。
沙魔柯和其大部队还借着夜色隐匿在城外,等待着先头部队的信号,却见城楼上忽然灯火通明,无数全副武装的慕春士兵出现在城头。
那五千精锐,每一个都是部落中个顶个的好手,如今却全数覆灭在暮州城内!
计划是如何走漏的?江无源不是没能将情报带出山林吗?!
看着出现在城楼上的姬萦,沙魔柯目眦欲裂,小臂上刚刚包扎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姬、萦——”
在姬萦的示意下,慕春士兵将偷袭的奇兵中,五个将领模样的朱邪人推上了城楼。
“沙魔柯,这些人应当都是你朱邪数一数二的勇士吧?这个叫刹脱的,还说是你的小舅子。他们成为了慕春的俘虏,你不会见死不救吧?”姬萦推了一把其中那个叫刹脱的,对城楼下的沙魔柯大声道。
五名朱邪人,面色各异,有视死如归的,有强忍恐惧的。他们全都被捆着双手双脚,难以逃脱。
“我数三声,不交出江无源来,我就在你面前,将这五千人挨个杀掉。”姬萦说。
沙魔柯不信姬萦能下得了手,刚想开口嘲讽,就见姬萦在其中一人背后一推,后者大叫这跌下城楼,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砸成肉饼。
姬萦面不改色,冷冷地俯视着城下的沙魔柯。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她的手,放上了第二名朱邪将领的后背。
“三、二、一——”
沙魔柯没有回应,于是第二名俘虏紧闭着双眼,也从城楼上跌落下去。
“三——”
姬萦的手放上第三名,也就是刹脱的后背。刹脱控制不住恐惧,大喊大叫起来:“姐夫!救我啊姐夫!我不想死,我——”
“二、一——”
姬萦轻轻一推,刹脱在尖叫声中跌落城楼,惨叫伴随着一声闷响,戛然而止。
“三、二——”
寂静之中,姬萦的手放上了第四名俘虏将领的后背。
沙魔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其笑声响荡在晦暗的夜色中,更添了几分诡异和疯狂。
“你就是杀光这五千人,你的人也回不来的!”他大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你还要吗?!”
沙魔柯话一出口,城楼上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不可能!”姬萦脱口而出。
冯知意紧紧抓着冰冷的石头城墙,好像不这样做,她马上就要从城楼上失足落下。
“把人抬出来让她看看!”沙魔柯右手一挥,他身后的军队中立即有了动静,从尾翼到前军,两个朱邪人抬着一张木板走到了明亮的光线下。
城楼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木板上血迹斑斑的那个人。
姬萦仍未作声,但身旁不远处的冯知意,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而霞珠则掩住唇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悲鸣。
徐夙隐望着木板上的人影,心中阵阵哀痛,但他明白,此刻自己心中之痛,不及姬萦此刻感受的万分之一。他从人后走到了人前,站到了姬萦身旁,默默地握住了那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姬萦没有喊叫,也没有流泪,她就像漂浮在云层上看大地,或者站在地面上看浮云,首先充斥在她内心的,是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城楼上熊熊燃烧的火盆,连接成一条绵绵不绝的光带,让城外的青隽军队无处匿行。
温暖的火光跳跃在江无源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木板上面,暗蓝色的衣袍残破不堪,满是鲜血。他就像将一身的血都流光了,不光衣袍被浸染得接近黑色,就连搬运他的木板上,也是斑斑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