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随时随地与他同行的木面具被放在头颅旁边。被火苗吞噬后充斥着红色和紫红色瘢痕的面孔上,一双怒目圆瞪,眨也不眨的眼睛,仍有一股不屈的意志在燃烧。
而他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我本来想留他一条性命的,谁叫他不知好歹,硬要找死?”沙魔柯冷声笑道。
当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胸口袭来,沙魔柯只来得及用左手臂本能地挡在胸前。
匕首插入他的手臂,鲜血直流。他暴怒之下,完好的右手一拳击中江无源的腹部,巨大的冲力让他倒飞出去,重重砸到地上。
沙魔柯拔掉匕首,向远处用力扔出,不顾鲜血淋漓的伤口,对着口吐鲜血,仍竭力自己站了起来的江无源狞笑道:
“想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再来!”
江无源捡起自己先前丢在地上的剑,拔脚向沙魔柯冲去。
当江无源逼近之时,沙魔柯迅速侧身,以他庞大身躯不符的灵敏反应,轻松避开了刺来的剑光。转眼功夫,沙魔柯便已来到江无源身后,一拳击向他握剑的右臂。
他转身回防,却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声,江无源的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右臂因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被迫向外扭曲变形,手中的长剑也因此落到了地上。
沙魔柯收回指骨突出的右拳,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他的左臂还在流血,脸上却已经露出了野兽般戏谑的微笑。
“怎么样,还来吗?你随时可以投降,我的承诺依旧不变。”
江无源忍着剧痛,用左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染红了脚下的杂草。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剑,用左手握住。这把曾经在他右手中灵活舞动的利剑,在左手的操控下显得格外笨重。
江无源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长剑,再一次不畏生死地杀向沙魔柯!
沙魔柯看着江无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一个惯用手被折断的人,竟然还有勇气再度挑战。
这激发了他更多的嗜血欲望。
当江无源挥剑而来时,沙魔柯轻而易举地闪避,然后猛地出手,一拳击中江无源的左手腕。
随着骨裂的剧痛,长剑又一次地从他手中落下。
沙魔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轻蔑地看着江无源,仿佛在观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即便双手都已被折断,但江无源的眼中依旧燃烧着顽强不息的火焰,那是对信念的渴望与对死的蔑视。哪怕剧痛如同烈火焚烧,他也未曾退缩半步。
他拖着两条软绵无力的手臂蹒跚向前,每一步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但他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志一直支持着他。
“我们都别无选择。”
曾经,无奈贯穿了他的生命。
但后来有个叫姬萦的小女孩,告诉他,每个人都可以有选择。
他选择忠诚。
他选择坦荡。
他选择死亡。
现在与沙魔柯对抗的,是他无坚不摧,生生不息的意志。
他的□□可以毁灭,但魂灵永不会屈服。
当他再一次倒在地上时,沙魔柯抬起赤裸的大脚,狠狠地踩在江无源的膝盖上,只听“咔嚓”两声,膝骨粉碎,他痛得几乎昏厥过去,但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却始终不屈地瞪着沙魔柯。
“……你真是个顽固的家伙。”沙魔柯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敬意。
他弯下腰,拾起江无源掉落的剑,剑刃在刺目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我来帮你结束这痛苦。”
沙魔柯手中的剑,带着终结一切的决绝,向着江无源的胸口刺去。这一击,没有任何花哨,只有纯粹的力量与速度。剑锋入肉,赤红的鲜血从剑刃边涌了出来。
江无源依旧瞪着沙魔柯,鲜血从他的木面具下流了出来。
怀着一丝敬意,沙魔柯取下了他的面具。
凝视着那张瘢痕交错的丑陋面孔,沙魔柯眼中闪过一抹敬畏。
“朱邪人敬重英雄,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江无源却没有回应他的话语。
他仍保持着生前最后的神情,却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悲欢离合了。
“想要回你的人的尸体,就出城迎战,和我光明正大打一场!我们两人之间的血仇,今日定然有一人能够得报!”沙魔柯大声说道。
“殿下不可!”
“殿下不可啊!”
亮如白昼的城楼上,孔会和梦觉等人,纷纷劝阻姬萦以大局为重,切莫中了沙魔柯的激将法。
深沉悲哀的夜色之中,姬萦主动挣脱了徐夙隐的手。
“杀了那五千奇兵,不留一个活口。”
她的面色依旧看不出丝毫悲痛,就连声音也是冰冷至极,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有一股无法喘上气的压抑和悲怮,堵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丝出口。
她背着黑色的剑匣,不顾孔老等人的劝说,大步雷霆地向城楼下走去。
“点兵,列阵,开城门迎战。我亲自带兵退敌。”
“姬萦!”
徐夙隐叫住了她。
姬萦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你知道吗,完整的谶言是‘阴阳颠倒,女姬天下’。”她说,“所以,我一定会赢到最后。”
徐夙隐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大袖在寂寥的夜风中鼓起、鸣叫。
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在这里等你。”
“……好。”姬萦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定会回来的。”
秦疾大步走了出来:“姬姐,某来为你掠阵!”
“我也去。”徐天麟握着钩镰枪,走出人群。
“既然劝不动,那就一起上吧。”岳涯也走了出来。
“既然是殿下所愿,我愿生死相随。”铁娘子说。
“还有我!带上我!”孔会跳了起来。
梦觉左手握着禅杖,右手执单掌礼:“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也来助施主一臂之力。”
暮州城所有的兵力都在这一晚集结。
当城门缓缓开启后,身穿盔甲,手握剑匣的姬萦率先骑马走出了城门,在她身后,是得知江无源之死,义愤填膺、士气大涨的慕春军队。
“杀——”姬萦一声令下,慕春大军随着她一齐冲锋杀向敌军。
沙魔柯不避不让,挥舞着手中的流星锤,也率领着身后的大军冲向姬萦。
怒吼声,厮杀声,激烈的战鼓声,撕破了夜色的静谧。
血液越是沸腾、叫嚣,姬萦的大脑就越是冷静。
剑匣和她的身体仿佛融为了一体,如同锋刃本身,锐利地刺向敌阵。
最先短兵相接的,就是姬萦和沙魔柯两位军中大将。
姬萦手持剑匣,铁桦木沉稳,内藏锋芒;沙魔柯双持流星锤,铁链挥舞,呼啸生风。
战斗一触即发,姬萦握着剑匣破空而来,直取沙魔柯面门。
沙魔柯以流星锤交错格挡,锤头碰撞剑匣,火星四溅。
姬萦步步紧逼,剑匣时而如山岳压顶,时而似游龙出海,变化莫测。沙魔柯则以双锤回旋,每一击都挟带着破空之声,企图震退姬萦。
双方你来我往,招招致命,却始终未有一人能够得手。
论武力,姬萦和沙魔柯难分上下。但唯独今夜,她深信自己必胜。火光摇曳中,是静躺在木板上的江无源,在等她带他回家。
她怎么能够忍心,让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敌军之中?
“活动活动,免得筋脉淤堵。”
“你反正要杀我,管我淤不淤堵?”
“……你真奇怪。”
“你也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明天。”
过了明天又明天,他依旧没有杀她。
他不仅没有杀她,还为她献出了一生所有,乃至生命。
他叫江无源。
是她唯一的师父和兄长。
姬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剑匣猛然加速,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刺沙魔柯胸膛。沙魔柯欲以锤御敌,剑匣击中蒺藜锤头,先碎掉的是蒺藜,再是锤头,最后是沙魔柯胸腔里的五脏六腑。
沙魔柯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在不甘中缓缓向后仰倒。
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扬灰。沙魔柯睁大的双眼中出现了姬萦的身影,他瞳孔缩小,刚要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姬萦的剑匣已经砸凹了他的面孔。
敌军大将倒下,慕春士气更加高昂,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姬萦的剑匣一次又一次地砸在沙魔柯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上。
直到战局终定,青隽大败,慕春士兵环绕在姬萦身边欢呼,她才离开了沙魔柯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她站起身,缓缓朝木板上的江无源走去。
欢呼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肃穆的静默。
她蹲在木板前,轻轻抚上了江无源怒瞪的双眼。
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但他存在过的事实,依然在温暖着姬萦的内心。
冯知意和剩余众人都从城内走了出来。
冯知意站在江无源的尸体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烧毁的面孔,脸上的悲痛神情还未完全伸展,眼中的泪水却已先一步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