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了叫江无源,还有其他名字吗?”
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看着那张被烧伤的面庞,她会有一种心脏都被撕裂的痛感,那不单是为了“江无源”的死,而是另一种,在理智明了之前,先痛彻心扉的本能。
姬ῳ*Ɩ萦没有立即回答冯知意的问题。
她伸手摸进他鼓囊囊的胸口,掏出了一个被剑锋刺穿,鲜血染透的油纸包。
油纸里面,是一根晶莹剔透、鲜红莹润的山楂糖葫芦,甜丝丝的香气混杂在血腥气中。
她把连带着油纸的糖葫芦交到冯知意手中,对仍神情惘然的冯知意道:
“他被打晕卖进宫中之前的名字,只有你才知道。”
冯知意怔怔地看着她,嘴角渐渐颤抖起来。片刻后,她转身面对江无源,在他身前慢慢跪了下来,认真地寻找着那张触目惊心的面孔上熟悉的痕迹。
她握住了江无源没有温度的手,将他的手抵在额头,慢慢低下头,低下头——直至面孔完全埋至江无源的身体上。
姬萦没有看到她哭。
但却看到了她战栗的脊梁,听到了她小声的呢喃。
一遍又一遍。
她在不知疲倦地呼唤着他。
“哥哥。”
第107章 第137、138章
江无源葬在了暮州。
墓地是几名暮州有名的堪舆家勘探,再由姬萦亲自选定的。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他生前未曾拥有什么美好,所以走了以后,老天像是要补偿他一样,让春花和小鸟都来相送。
身穿素缟,满头乌发仅用一根白色布条束起的冯知意,为江无源撒上了最后一捧土。
江无源没有子女,没有兄弟,就连唯一的妹妹,生前也没有相认。
但是送葬的那一天,不光是姬萦自发地穿上了白衣,就连尤一问和霞珠这类与江无源并无血缘关系的人,也穿上了白色的衣裳。
江无源生前,除了姬萦以外,并无太亲近的人,但他的忠和义,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为之动容。
“侠”和“义”,就是众人眼中的江无源。
他被装进棺椁,埋入土中的时候,姬萦还没有多少实感。之后的几天里,她一边督促徐异和全真派的丹道高手联手研发更高威力的炸炉药,一边秘密调遣工匠按照图纸重造千雷机,连为数不多的私人时间,也用来了与梦觉联系的佛教各派高僧会面。
除她和徐籍以外的四大节度使,已有三名节度使决定效忠于她。宗教界,她也取得了佛道两派的支持。
她很忙,忙着用国家大局来麻痹自己的私人感情。
这些天,霞珠和铁娘子都来探望过她。因为相较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数日不出的冯知意,她表现得太过如常了。
姬萦很感谢她们的安慰和关心,但内心深处,她不愿面对她们欲言又止和同情的面孔。
她始终觉得,江无源会在某一天又突然回到她的面前,只唤她一声“殿下”便木讷不语,被她责怪也只会像尊雕像一样默默站着,不为自己辩解分毫。
青隽军在暮州大败的第五天,瞿水竟州传来消息,张绪真率领的六十万大军,已经取道瞿水旁边的白阳,直冲暮州而来。
青隽倾巢出动,很明显是不计代价也要将她扼杀。六十万在战火磨炼出的大军,又有擅长兵法,诡计多端的张绪真率领,仅凭现在的慕春,还难以抵挡。
千雷机能否及时制作出来,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慕春的生死。
好在,老天是站在她这边的。
江无源死后的第七天,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在暮州城外的荒野上响起。就连城门边摆摊卖茶的小贩,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颤抖。
百姓们又好奇又惊恐地围在城门前,远目着从地平线上升起的那道黑色浓烟。
荒野上,陪着工匠们连夜赶制千雷机,已数夜未合过眼的姬萦顾不上依然轰鸣的耳膜,跟着工匠们一起冲入了爆炸之后的区域。
竹竿似又高又瘦的的徐异跑得最快,此时此刻的他,灰头土脸,头发脏乱,哪里还有一丝贵族做派?
姬萦拿回千雷机图纸后,他立即把徐籍忘到了九霄云外。
做徐籍的众多侄子之一,还是做改良版千雷机的创造人之一,徐异还是分得清主次轻重的。
原本还算平坦的荒原上,在千雷机的数发轰炸下,炸得像是一张麻风病人的脸,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工匠们迅速测量此次试验的结果,一边记录,一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通报:
“最大射程四里!最短射程一里!”
“使用图纸原配方丹药的千雷机,杀伤范围在四丈!使用朱雀破敌丹的千雷机,杀伤范围在十二丈!”
终于——
终于——
连日的劳累,再加上忽然激荡的心情,姬萦眼前一黑,双腿无意识地往下软去。
“殿下!”
“殿下——”
一声声呼喊接连而来,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远。
姬萦晕倒的消息,吓坏了节度府中的众人,但好在霞珠把脉之后,发现她只是太过疲累,身体依然强健。
千雷机一事至今在慕春还是个机密,军中众人都在等待着姬萦做出决断,要如何应对敌人六十万大军。姬萦一晕倒,军营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徐夙隐将所有人都拦下了。
“还不急,让殿下睡个好觉吧。”
军中将领们面面相觑,最终碍于徐夙隐在天下的名望,以及他自身和姬萦的关系,只好暂时打道回府。
姬萦是被洒在眼皮上的暖阳叫醒的。
她睁开眼时,夕阳已经挂在了百花窗棂上。卧房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茶香,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冷药香。
她看见了徐夙隐就坐在房间里的圆桌前写着什么,但她没有出声叫他。
大脑依然昏涨,刚从睡眠中醒来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木然地盯着窗户外穿进的一束金色余晖。
她自顾自地发愣,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徐夙隐已经坐到了床边。
就像姬萦没有打扰他一样,他也没有打扰姬萦的发呆,直到姬萦的视线自己撞上了他的,他才带着关心,轻声问道: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身体感觉很好。”
“那就好。”
过了片刻,她才望着那抹灿烂的金色光束说道:
“可是我的心,感觉很差。”
她感觉到,徐夙隐温柔中又带有一丝悲伤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孔上。片刻后,他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感受到了什么?”
“……我感受到了悲伤、疲惫、荒谬、无可奈何。”她的视线,跟着那束明丽的夕阳,落回到徐夙隐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就像一条在夕阳下波光粼粼、闪耀着光泽的河流,盛着温柔、怜爱、暖意,以及一切让她心脏骤然抓紧,让这些天强忍的悲痛夺眶而出的力量。
“……还有害怕。”
她的手上忽然用力,死死握着徐夙隐微凉的手,眼泪从姬萦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打湿了她的耳朵,流入她的发间。
“我害怕了,徐夙隐。”她的声音几不成型。
徐夙隐静静地听完她的话后,过了片刻,才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姬萦眼角的泪水,他一直抹,但姬萦的泪水却越来越多。
“你后悔了么?”他问。
“我永不后悔。”姬萦说。
徐夙隐的唇边露出淡淡笑意,他再一次温柔地擦拭了姬萦的泪水,轻声说:
“那就不要难过,因为我还在这里。”
是啊,他还在这里。
纵使幸福的时光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但只要现在他还在这里,姬萦就有勇气去面对幸福之后的悲伤和死寂。
只要他现在还在这里。
姬萦闭上眼,让眼中最后的泪水流出,然后睁眼看向徐夙隐,含着未尽的泪光,露出明丽而勇敢的笑容。
“好。”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难过。”
她望着徐夙隐的双眼,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
“所以,你一定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她知道那是奢望,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她只能向上天祈求。
如果她真是天命所归,请一定——一定不要从她身边再夺走任何一人。
姬萦重新振作起来,问:“千雷机制作成功的消息还封锁着吗?”
徐夙隐调整了称呼,回答道:“按殿下的意思,仍只有少数相关者知道。”
“那就好。张绪真的军队到哪儿了?”
“已经到白阳腹地,只需三日,就能兵临城下。”
“慕春所有兵力也不过三十万,千雷机量产尚需时间,目前能投入战争的只有六台,要是在暮州与徐籍的六十万大军硬碰硬,可以想象会是一场艰难的血战。”姬萦说,“我不想再徒增我方的伤亡了。”
“殿下想如何做?”徐夙隐问。
“青隽动用了几乎全部兵力来攻打暮州,所以,后方一定空虚。”姬萦说,“青州码头就在青州城中,我打算带一千水兵,二十艘连环舟伪造出要在青州登陆作战的假象,徐籍必然会为了将我拦在青州城外出兵拦截。当他通过探查得知我连环舟上兵力只有一千,必然会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围魏救赵,生出趁机将我埋葬在青州河的想法。但他不会知道,二十艘连环舟上,有一舟搭载了六台千雷机。”
徐夙隐眼中露出赞赏神色,接过话头:
“而那时候,青隽之中最擅领兵作战的将领都在暮州,为了事情稳妥,徐籍一定会选择亲自领兵出战。只要他亲自带兵,千雷机就能让他葬身鱼腹。”
姬萦接着说道:“与此同时,张绪真得知我去了青州,一定会慌张回防。其军心已乱,战力必减。这时候,孔老与提前埋伏在张绪真撤退路上的铁娘子前后夹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