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国玉玺我已让水叔送回青州,无需你们担心。”
如风铃摇晃的空灵声音响起,姬萦忽感心悸,一道惊天响雷骤然而至,她又惊又疑地望向夜空,直到青年再次开口。
“你们设下天罗地网,只是为了杀我,本不必大费周章。”
“废话少说!你想做什么?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分明对手只是一个文弱公子,那六名握着长刀的武人,反而像是手无寸铁之人正在受人要挟,为首那人更是脸上布满汗珠,仿佛正在面对什么可怕的野兽。
“既然你已经识破我们的计谋,想来是提前准备了后手——”
说话那武人滴下紧张的汗水,眼睛往四周瞥去,姬萦连忙往窗下一躲。
“小的知道大公子才智盖世无双,但这里不是军营,也不是朝廷,公子的才智派不上任何用场。更何况,宰相要杀的人,活的过初一也活不过十五。大公子又何必垂死挣扎?”
“我并未准备后手。”
姬萦重新趴上窗户,偷偷看着破庙里的人。
青年短短一句话,六个武人都为之一惊。
“你既已知我们的计划,怎么可能没准备后手?这又是大公子新的计谋吗?!”为首武人更加慌乱了。
“我说过,你们本不必大费周章。”青年说。
他握着腰间素朴长剑,拇指轻轻一抬,雪亮的剑身离鞘。
“君要臣死,臣不死为不忠。”
“父叫子亡,子不亡之为不孝。”
对着如临大敌的六名武人,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银色的剑刃拔出越来越多。
直到雪亮的剑身完全暴露在寒夜之中。
“终其一生,我都在奢求不可成之事,寻求不可得之人。”
“虚生虚过,终归于空无,也算有始有终。”
青年轻轻一笑,那比雾更快消散的嘲笑,是姬萦在他脸上迄今为止见到的唯一表情。雾气散去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只剩下无形的空洞和孤寂。
“父亲赠与我的,我现在便还与父亲。”
他毫不犹豫拔剑自刎,六名武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枚石子就从庙外飞进,打飞了青年自刎的剑。
“引颈受戮就能报君父之恩吗?当君父行差踏错的时候,引导向正道,才是真正的忠孝之道!”
众人震惊下,姬萦从庙外走进。
她难以克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怒目而视被六人围堵逼迫的青年。
在她面向青年的那一刻,青年手中的剑忽然松落,叮地一声砸在地上。那张疏离又冷淡的面庞,第一次出现强烈感情。他好像要开口,单薄而又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合了一下,怕惊走什么,又紧紧地抿上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清而冷的眸子,久违地让姬萦想起了父皇寝宫里的琉璃天宫。
那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用无数百姓血肉堆积出来的美,让姬萦感到毛骨悚然。
“你有上天的眷顾,生来便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物却弃之如履。你锦衣华服,光是宫绦上的玉坠就够三口之家两年生活,但你可知这些东西背后,有多少家庭为之供养?你口口声声要将这条命还给亲生父亲,是——你的确轻蔑了你父亲,但你也轻蔑了你母亲,你自己,还有供养你的那些穷苦百姓!”
他的脸在姬萦的怒视下变得更苍白了。
“你是谁?”为首的武人眯缝着眼打量姬萦和她身后布条包裹的重剑,“背后背着什么东西?”
“多管闲事的路人而已。”
姬萦冷笑一声,放下重剑。
剑尖落到地上,犹如庙中又一声响雷。
“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如自己来看。”
六名武人变了脸色,收起先前对姬萦身为女子的轻视,纷纷拔出腰间长刀。
姬萦被困天坑的时候,第一个冬天仅凭松针度日,她记得很清楚,她没有吃的,没有盖的,像个野兽一样跪在雪地里刨食昆虫,有时连火都点不起来,只能把生的松针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寒霜冻硬的松针像真的针一样,嚼到最后,她会舔舐到松针上的血气。
就连那丝温暖的血气,也会被她用舌尖贪婪卷尽。
她那么拼命地活下去——
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像地上战战兢兢前行,随时会被一脚踩碎的蚂蚁一样拼命活着。
他们都努力地活着——
他有什么资格,舍弃那条就连宫绦上一枚坠子都比常人一生价值还高的生命?
第19章
权倾天下的青州徐氏培养出来的暗卫,在姬萦手下也过不了五招。
不过一盏茶时间,破庙的地上就躺倒一片败将。
姬萦正在思衬如何从他们口中逼问出徐籍的情报,为首的武人毫不犹豫咬破藏于齿尖的毒药,顷刻便毒发身亡了。
另外五人,也都不约而同自尽身亡。
他们自称徐家暗卫,行的也确实是暗卫风格,宁死不俘。
姬萦挨个捡走他们身上所有值钱东西后,站起身来,看向自她出现后沉默不语的青年。
他站在墙边的阴影里,哪怕是她专注摸尸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姬萦一朝他望去,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徐家大公子,徐籍的长子。
既然会为父自刎,那就不会向她透露任何对徐籍不利的情报。至于传国玉玺,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姬萦比谁都清楚传国玉玺的下落。
短短片刻,她思定情况,把重剑背回背上,大步往破庙外走出。
庙外的雨势已经减弱许多,只剩绵绵冷雨倾洒在泥泞的山间。
“等等。”
“等等!”
姬萦充耳不闻。
“姬萦——”
她倏然停下脚步。
回首看向身后。
青年追到被破旧红布半遮半掩的佛像前方,身上披着层层乌云后露出的一角月光。他凝视着姬萦,那股像水一般清净寂寥的眼神,失去了被威迫时的冷静自持,让姬萦莫名感到一丝哀切。
“你是谁?”姬萦防备地看着青年,“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夙隐。”
青年轻轻吐出三个字,姬萦等了又等,他还是只看着她,似乎在等待这陌生的三个字激起她更多的回忆。
“我知道你是徐家大公子,然后呢?”姬萦不耐烦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有某种东西在他眼中沉了下去,那种变化,让姬萦的心好像也随着他眼中的光亮,一同沉入酸楚之海。
夜雨的声音笼罩了世界。
一条几乎半破碎的门槛,像无法跨越的银河,割开了四目相对的两人。
姬萦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不禁升起警惕,他是青隽节度使的长子,会不会曾经进过宫,机缘巧合下见过她?
这个可能,让她心中一寒。
姬萦盯着一言不发的徐夙隐,反握住重剑的刀把。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夙隐的目光落在她手握的重剑上,伴着一抹自嘲的笑,终于开口:
“……今日凌县被一身背巨剑的女子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名字,早已大名鼎鼎了。”
姬萦半信半疑,半晌后,松开了剑柄上的手。
“还有别的事吗?”
徐夙隐的声音低若蚊吟:
“……没有了。”
既然没有,姬萦毫不留念地转过身,继续往外庙外走去。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再一次从身后响起。
他的脚步声太过虚弱,甚至不比十岁孩童更有威胁,鬼使神差地,姬萦站在那里,没有任何防备,任由他从身后将一件外衣笼罩在她的头上。
“夜雨伤身。”他说。
这是看见她武力惊人,想要替徐家招揽自己吗?
不然,姬萦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他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亲切至此。
淡淡的中药味萦绕在姬萦鼻尖,她厌恶他没有理由的轻浮,一把扯下头顶的外衣,塞回他的手里。
“你先顾好自己吧。”
她也不去看徐夙隐反应如何,一步踏入庙外的夜雨。
破庙里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姬萦目前更多思考的还是如何潜入鸡鸣寨擒得贼首。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冒雨下山。
从破庙出来后,背后的脚步声就一直没停。姬萦往左走,他就往左跟,姬萦往右走,他也往右跟,姬萦故意往陡峭的山路走,身后的脚步声虽然狼狈了,但也依旧没跟丢。
“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姬萦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恶狠狠道。
“凑巧方向一样罢了。”徐夙隐说。
姬萦嗤之以鼻,背着重剑快跑起来。
丢下一个脚步踉跄的人,简直轻而易举。不一会,姬萦身后就没有了那烦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