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新熟,吃起来是微微的酸,口感并非上佳,然则香气极佳,充盈满口,使人留恋。刚刚吃完一个,她又剥了一只送过来:“阿兄再吃一个吧。”
只有这七八个,她看起来喜欢,便留给她吧。裴羁摆摆手,指尖染了草莓浓郁的香气,和着她身上馥郁的蔷薇水香气,说不出的微醺感觉。昨日里他曾觉得那蔷薇水香得有些闹,此时闻得习惯了,又是别一种滋味。
门帘子一动,侍婢捧着食盒进来了,苏樱起身接过,吩咐道:“退下吧,我来摆。”
先奉上牙箸,又将菜蔬取出来摆好,小小的食案一点点填满,略略慌乱的心绪此时也渐渐安稳。在裴家那一年多她从不曾与他一道用过饭,他厌恶她们母女,从她们进门后基本都避开了,她对他口味的了解还都是从前所知的一星半点,也不知近来有没有变。
盛一碗粥奉上,放软了声音:“我亲手做的,阿兄尝尝吧。”
裴羁低眼,看见碗里熬得浓稠的杏仁粥,微黄的颜色,微微苦涩的杏仁香气。他是经常吃这个,她从不曾与他一道用饭,难为竟然知道他的口味。
让他再次意识到,她这般细致妥帖、察言观色的功夫,大约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所练就出来的吧。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默默吃着粥,她也在吃,吃两口便放下,又给他布菜。她吃得极少,总共也就半碗粥,几口青菜,那角饼吃了一口便不吃了,难怪她比从前消瘦许多,素衣的领口底下,微微露一点纤细的锁骨。
裴羁伸指,将盛着饼的碟子推过去:“吃完。”
苏樱怔了下,没想到他竟是要她吃东西,想要推辞,看他的神色不像是能够推辞得掉,也只得夹起来吃着,然而又实在吃不下,忍不住向他求恳:“阿兄,吃一半可以吗?实在吃不下了。”
嘴里塞着饼,两腮微微鼓起,声音也因此含糊不清,裴羁顿了顿,心里突然起了怪异的念头,想摸摸她的脸,甚至想拿手指点一下她鼓起的腮,验证一下是否如他所想,是软软的。
“郎君。”张用隔着门唤了一声。
裴羁回头,他没有进来,只站在帘外等着,裴羁便知道是有要事找他,旖旎情思全都打断,起身离席。
“阿兄,”苏樱连忙跟着起身,“吃完饭再办公事吧,饿着肚子对身体不好。”
他没有回头,淡淡说道:“饼要吃完。”
侍婢打起帘子,裴羁迈步出门,苏樱送到阶下,目送他的身影披着晨光,消失在粉墙尽头。
他没有发现。但愿叶儿能够发现。
门外。
张用压低声音回禀:“梓州动手了,死了两个牙将,牙兵围了节度使营帐,窦郎君眼下还留在锦城驿,安然无恙。”
裴羁点点头。
剑南牙兵只有三千多人,节度使手下将士将近十万,这场兵乱必定会被平定,是以他当初与南川郡主商定,入川之后找个借口留窦晏平在锦城,既能确保他的安全,兵变平定之后他又是参与平乱的功臣,于前程也大有裨益。
亦且窦晏平诚挚心热,虽则是他最大的弱点,却也是他最大的好处,平乱之后他念着那些牙兵追随窦玄的旧谊,多半会极力安抚,帮他们找出路,有遂王府和窦家的支持,再加上这数千牙兵,也许窦晏平在剑南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女色惑人,窦晏平此行,也算是从此超脱。
而他的心魔。裴羁回头望了眼苏樱的方向,应当也快了。
近午时分,裴则从外祖家中返来。
赐婚之后这些天里,裴、杜两家的长辈都担心她性子单纯不能应付王府内宅的复杂状况,各种请宫中经验老到的女官内侍为她教习,杜若仪更是天天见她,细细给她讲解内宅之事和为妻之道,裴则每天几个时辰学着,苦不堪言,今日趁着杜若仪忙于给她指派仆妇无法脱身,连忙赶回家里想要歇歇。
车子驶进坊门,不远处一阵震天的吵闹,原来是两辆车子在街口相撞,车上的人都一口咬定是对方的责任,争执个不休,周遭的人全都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将整条路牢牢堵死,车子走不得,裴则坐得气闷,打起帘子探头向外看着,忽地跑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扒着窗户向她说道:“裴七娘子,有人让我跟你说一句话。”
裴则怔了下,跟车的侍婢连忙上前赶人,那孩童踮着脚尖,飞快向裴则耳边说道:“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
裴则大吃一惊,待要追问是谁让他来传话,那孩童却一溜烟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则也只得罢了,候着吵架的人散了,车子继续前行,裴则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想着。
不可能,裴羁虽然不像她这样把对苏樱和崔瑾的厌恶挂在嘴边,但她记得清清楚楚,裴羁连饭都不肯跟她们一处吃,显见是厌恶至极,又怎么可能藏下苏樱?多半是谁恶作剧,买通那个小孩,过来作弄她。
到家后一问,裴羁此时正在书房,裴则喜出望外。应穆那件事她自知惹恼了裴羁,这些天她忙裴羁更忙,早出晚归的,兄妹俩见上一面都难,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他讲和。连忙赶去书房,裴羁坐在案前看书,奇怪的是书册摊开在那页许久,也不见他翻一下。
裴则觉得奇怪,但最奇怪的,还是那孩童诡异的话。笑着唤了声:“阿兄,刚刚我回来时,路上碰上一件奇怪的事。”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遇见新鲜事总要先讲给裴羁听,虽然他性子严整令人望而生畏,但私下里对她很是容让,她啰里啰嗦说一堆他根本没什么兴致的事,他也从不嫌她。裴则心里热着,应穆虽好,但哥哥更亲,今日须得哄一哄,跟他和好才行。
向案前坐下,两人离得很近,突然嗅到他身上一缕熟悉的香气,裴则一怔。
“什么奇怪的事?”裴羁放下半天也不曾看进去的书,抬眼。
看见裴则怔怔看着他,半晌才涩涩一笑:“没什么。”
第32章
午饭过后, 裴则动身返回杜家。
车窗半开,纱帘放下半幅,遥遥望见坊门时连忙吩咐:“走慢些。”
车子果然慢了下来, 裴则将窗户全部推开, 自己隐在纱帘后, 紧张地打量每一个路人。这个不是, 那个也不是, 道边槐树底下一群儿童正在斗草, 裴则急急探头出去一个个仔细看过,也不是。上午那个突然出现, 说了那么一句古怪的话又突然消失的孩童, 再也找不到了。
车子慢慢驶进坊门, 裴则靠回座位上, 长长吐一口气。
她绝不相信裴羁会私下藏匿苏樱,然而,她闻到了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
夹在降真香气中, 突兀又怪异。
裴羁的喜好极其固定,吃惯的食物, 喝惯的茶水, 长年累月从不更换,亦极少尝新, 比如这降真香, 原是小时候杜若仪带他们兄妹斋戒时常用的, 他用惯了便一直用着, 从不曾换过。裴则私下猜测, 他未必是真心喜好这些,只不过他从无任何嗜欲, 也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用惯了便觉得没必要换罢了。
所以这突然出现的蔷薇水,实在令人惊讶,但,最让她觉得不安的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苏樱常用的蔷薇水的气味。
大食蔷薇水,价格昂贵数量又稀少,两京的达官贵人最喜使用,从前她也用过,只不过后来见苏樱爱用,赌气便不肯再用了。蔷薇水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苏樱用的蔷薇水跟别人的不一样,先前在裴家时她就留意到了,苏樱很擅长这些女子用来修饰美貌的技巧,口脂、香粉、眉黛样样都会做,就连合香、调香也是高手,裴则虽然很是厌恶她,恨她们母女拆散她原本美满的一家人,但同样都是韶龄女子,苏樱能做出这么多新奇花样,她既觉得不齿,又觉得好奇,也曾偷偷看过几回,因此知道苏樱会把这些外面买回来的东西重新加工,调些自己喜欢的香气进去,所以与别的人都不一样。
方才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不说十分相似,至少也有九分像苏樱用惯的那种。可苏樱已经失踪多日,她的蔷薇水,怎么会沾染在裴羁身上?
眼前豁然一亮,车子驶出了坊门,裴则紧紧皱着眉头,耳边不知第几次响起那孩童的话: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
怎么可能。若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帮苏樱,父亲看起来又全不知情。若是他自己想帮……不可能,便是为着母亲所受的屈辱,也绝不可能跟苏樱有任何瓜葛。但那蔷薇水。况且当初苏樱在裴家时,也曾百般讨好裴羁,一口一个阿兄的叫着,惹她发过无数次脾气。
那么到底,苏樱在不在裴羁那里?裴则紧紧皱着眉,心里苦恼至极。这么多年她但凡有点心事便都会告诉裴羁,跟他商量纾解,可如今这段心事,又该找谁去说?父亲是断断不行的,母亲如今太忙,也不行,除了裴羁,她眼下最亲近的便是应穆。裴则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事关裴羁的声誉,便是亲近如应穆,也决不能透露。
裴则定定神,那么,她便自己去查。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蔷薇水,是不是苏樱的。
车子越走越远,坊门内的小楼上卢崇信将帽檐又拉低些,转身下楼。再等等,话已经带到,虽然他也没什么把握,但眼下,也只能赌一把裴则能有所发现了。
裴府。
裴羁一目十行看完魏博来的信函,沉默不语。
是田昱的亲笔信,道是魏博牙兵近来颇有异动,催促他尽快回去商议对策。
窦晏平赶赴剑南是为了平息牙兵之乱,可天底下牙兵最骄横、最强势者,莫过于魏博。短短十数年间魏博牙兵已经杀死三任节度使,又在之后公然对抗朝廷旨意,自行推举继任节度使,骄横跋扈,令朝野为之侧目。藩镇与朝廷历来关系微妙,他刚到魏州时,田昱对他颇为忌惮,疑心他是朝廷派来的耳目,多番排挤试探,甚至一度想取他性命,是他看准田昱有消减牙兵的意图,几次定谋平息牙兵骚动,田昱才因此态度大改,对他以师礼待之。
这次回长安之前,他原本已经开始布置削减牙兵的诸般举措,却突然收到长安消息说崔瑾自尽,苏樱独自留在卢家,羁绊无法割断,他临时决定返回长安。
辞行时田昱询问归期,他道少则十来天,多则一个月,然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与她纠葛愈深,愈难了断。
裴羁收好信,沉沉望着窗外。
那夜在金光门内截下她,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现那个傍晚的情形,得她一吻便可铲除心魔,可事实证明,不行。
前两天深吻之时,曾短暂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满足,可距离彻底了结,还是远远不够。
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透进来,衣袖间沾染的蔷薇水被风一吹,满室旖旎的香。她的香气。让他不经意闻到时,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她。裴羁起身来到窗前,望着花园的方向。
他得尽快赶回去。在魏博能有今日的局面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容易能够办到,步步为营走到如今,正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因为一个女子出什么差池。
须得尽快了断与她的纠葛。
欲疗重疾,必下猛药。他的心魔始于那个傍晚她吻他的时候,成于翌日傍晚独立山洞之外,看她与窦晏平亲吻的时候,这些天但凡与她亲近,总让人忍不住揣测,她与窦晏平,是否做过同样的事。
她与窦晏平的过往,心上那根毒刺最毒的汁液。但有一件事,她与窦晏平,必定不曾做过。
心底突地一荡,袖间的香气一霎时浓郁到了极点,眼前浮现出昨夜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裴羁顿了顿。
她是不情愿的。生平头一次有了犹豫。从来都是杀伐决断,从来都是只要达成目标,绝不在意路途中一切被碾压被丢弃的障碍,而此时,生平第一次,对那注定要被牺牲的障碍,生出犹豫。
他对她,竟起了怜惜。
日色黄昏时,苏樱跽坐案前打香篆。
香炉中香灰填得半满,灰面抹得平整,小心摆好香印。沉香碾成粉末细细过筛,掺入少量磨细过筛的降真香粉,用香勺舀出,一点点倒进香印中,再细细补满缝隙,以香铲压平。
昨日的蔷薇水不知是否有效,但这香篆他若是肯用,被发现的机会更大。裴羁似乎没有什么嗜欲,就连饮食衣着也没什么偏好,几乎让人无从下手,但,长处有时也会成为弱点,正因为他从来都是一成不变,所以只要他稍稍改变一丁点,就很容易被人发现。
抬眼,日色渐渐西斜,黄昏将至。他马上就要来了吧。苏樱握住香印的手柄用香铲轻轻一敲,跟着干脆利索提起香印,香粉自镂空处稳稳落下,在炉中结成一个完美的莲花形状。
一块香篆可燃半个时辰,拖延住他,让他多留些时辰,那么他发间衣上都将染上沉香的气味,不再只是降真的香气。
日色昏黄,天边几片染红的晚霞,裴羁自后门出来,拣着坊间僻静小道,向别院行去。
衣衫换过,干净清爽,不再有蔷薇水的气味,裴羁催马快行。
他竟对苏樱,那个狡诈凉薄的女子,起了怜惜。
由怜生爱,继而变成男女之情,她便是如此设计了窦晏平。她一向很擅长算计人心,也很懂得攀附高位,她之前也曾问过他,会不会娶她。
昨夜她哭了,他以为她是悲苦难抑,但谁敢说,不是她精心谋划,引他怜惜她?
身后影影绰绰,露出石榴裙明丽的一角,带路的侍卫轻咳一声,裴羁勒马。
余光瞥见墙后裙角一闪,在他停住时急急忙忙躲进去了,裴羁顿了顿,扬声:“出来。”
墙角后,裴则心里一紧,不情不愿地挨出来:“哥哥。”
裴羁脸一沉:“该怎么叫?”
“阿兄,”裴则低着头,自觉心虚,便是不情愿叫阿兄也不敢跟他争辩,“我,我正好路过这里……”
“说实话。”裴羁淡淡道。
“阿兄,”裴则仰头看着他,夕阳从他身后映照,为他镀上一层橙红的光芒,他身形磊落,萧萧肃肃,令人敬畏,他怎么可能跟苏樱扯上关系?她都在瞎想什么。带着羞惭低了头,“你近来每天都这会子出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吗?”
近来每天。裴羁心里陡然一惊,原来他去她那里已经频繁至此,连裴则这种不甚爱留心的人,都已经觉察到怪异了吗?
别院。
日色落下屋脊,窗前陡然暗了一大截,苏樱打好第二个香篆,抬头望向门外。
裴羁还不曾来,以往这时候,他都已经到了,今天是不来了,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住了?
咚!第一声闭门鼓重重敲响,跟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归鸟受了惊扰,扑腾着翅膀飞出树荫,吱吱喳喳盘旋鸣叫,苏樱捧起香炉,在桌角放定。
两个香篆,足够了,再多他就要起疑心了。要耐心点,再耐心点,便是今天他不来,明天也会来,她会找到机会下手的。
***
闭门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绝传来,裴羁唤过侍从:“送小娘子回府,没我的话,不得出府。”
“阿兄,”裴则不肯走,到这时候又觉得疑心,他一声也不曾分辩,只是着急赶她走,他似乎跟以往不太一样,“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去哪儿?”
去那里。去将他的心魔,彻底剜出来。裴羁拨马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