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裴府大门,裴则忍着泪,在眼睛周围细细又敷了几层脂粉,对着靶镜看看不那么明显了,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头发。
回想活了一十五年,最大的挫折便是父母离异,但那时总还有裴羁,既是兄长又像父亲,安慰她陪伴她,她以为此生总算还有一件幸事,谁知现在竟是裴羁!被最亲近的人自背后捅了一刀,血淋淋的,苦痛怎么也止不住。
车子在韦府门内停住,侍婢搀扶着下来,裴则抬头,迎面正好韦绛走过来,看见时和颜悦色唤了声:“七娘来了。”
裴则一阵尴尬,低头福了一福:“给伯父请安。”
韦绛也知道她尴尬,点点头:“你母亲在后面,去吧。”
裴则又福了一福,慢慢向杜若仪的院子走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韦绛与早逝发妻的两个女儿一前一后也往这边来,看见她时笑着叫了声:“七娘姐姐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她的母亲,她眼下来见,却像是做客一般。裴则含笑招呼了,道:“我来看看母亲。”
看看母亲,她并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母亲,若是知道裴羁的背叛,一定会伤透母亲的心。她也不想让裴羁背负骂名,总还有机会,也许裴羁想通了,自己就赶苏樱走了呢。
她只是想见见母亲,从母亲这里,得到一点慰藉。
跟着韦家女郎进了门,杜若仪在平日里办事的小厅里坐着对账目,看见她时有些惊讶:“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看母亲。”裴则挨着她坐下。
杜若仪近来既要主持韦家的事,又要给她操办婚事,千头万绪忙碌至极,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随口道:“你跟你两个妹妹玩吧,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弄完。”
裴则安静地等着,家塾里来了管事,上报几个儿郎的用度账目,裁缝来了,给韦家女郎量体,做参加她大婚宴席的新衣,忙忙碌碌人竟一直不曾断过,裴则沉默地看着,母亲还是从前的母亲,但又不是了,她到此时满腹心事,竟然无处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起身道:“母亲,儿告退了。”
杜若仪从忙碌中抬头,她身影一晃走出了小厅,杜若仪这时候觉得有些不对,皱眉问边上的人:“小娘子是不是有些不快?”
裴则飞快地出了韦家,车子起行,侍婢来问去哪里,裴则说不出,便吩咐沿着大街往回走,车轮声辘辘地响在耳边,裴则垂着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想了很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想,直到车子突然停住,应穆从马背上俯身,隔着窗唤她:“七娘。”
裴则怔怔抬头,还没开口,喉咙先哽住了:“九郎。”
“我刚从遂王府回来,老远看着像是你的车子,”应穆打量着她,皱起眉头,“怎么眼睛肿成这样,你哭了?”
急急下马,推开车门一低身进来:“怎么了?”
温暖干净的男人气息充满了车厢,那么让人安心,裴则压抑着声音,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应穆轻轻拍着她,没有追问,只是帮她擦泪,间或低声安慰一两句。
裴则哭得头晕脑胀,泪水将他胸前衣服打湿了一大片,许久,抬起头来:“九郎。”
应穆嗯了一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不哭了,有我在。”
裴则被这一句话惹得再又掉下泪来,所有的,她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全都变了,唯有应穆对她如初见时一样,从不曾变过。紧紧偎依在他怀里:“九郎,我哥哥他,他……”
遂王府。
南川郡主又急又怕,急急向裴羁说道:“听闻剑南兵已经围了梓州,只要杀尽牙兵,晏平他一个人死拦着不肯,他真是不要命了!你快些写信叫他回来,此事是你提起来的,他一向最听你的……”
“你先让无羁说说看,”应璘听她情急之下分明是要把窦晏平去剑南的责任推到裴羁头上,心里暗叫糊涂,连忙打断,“无羁,以你的意思,眼下如何最为妥当?”
裴羁欠身道:“以晚辈之见,不如先运送一笔钱粮到梓州,安抚住牙兵。”
他是昨日收到的消息,窦晏平连日来代表三千牙兵与李璠谈判,只是此时援军已到,李璠占尽上风,便一口咬死只肯留下三百人,其他人立刻解散,牙兵为此鼓噪不满,窦晏平极力安抚也难以维持,变乱一触即发。
“钱粮都不是问题,但晏平得立刻回来。”南川郡主此时后悔到了极点,当初说好了将窦晏平留在锦城,此行不过是走个过场,早知道窦晏平竟然傻到真的冲去了梓州乱军之中,那么她宁可与苏樱继续纠缠,也绝不会同意他去剑南,“你快些写信给他。”
这信,他不会写。当初送窦晏平过去,他就没打算再让他回来。裴羁抬眉:“郡主是想要他安稳待在长安,一生庸庸碌碌,还是想要他施展胸中抱负,承继窦节度的英名?”
“我只要他平安在我膝下。”南川郡主断然道。
应璘跟她的想法不同:“你是说,让晏平留在剑南?”
“晏平并非池中之物,三千精兵,亦足以成就一方诸侯。”裴羁道,“李璠目光短浅,不足成事,晏平若能得大王和郡主支持,撑过这段时日,就能在剑南站稳脚跟,将来必定会有一番成就。”
“不行,”南川郡主哪里放得下心?“万一打起来了怎么办?刀枪无眼,他从来不曾上过阵。”
“打不起来。”裴羁淡淡道,“李璠根基未稳,剑南兵并非都跟他一条心。”
窦玄麾下最精锐的牙兵,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业,与剑南各军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璠刚到剑南不久,连麾下的兵将还不曾认全,眼下看起来气势汹汹,都只为了跟牙兵谈条件,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罢了。
况且李璠若是真的想打,当初就不会听从他的建议,请窦晏平过去调停了。
“真的?”南川郡主半信半疑。
“晏平这个年纪也该出去闯闯了,一味留在禁军能有什么出息?”应璘看向南川郡主,“无羁说的很有道理,晏平也是个能成事的孩子,你不要过于忧心了。”
南川郡主踌躇着:“那,现在怎么办?”
“尽快送钱粮过去,晏平现在都是口头许诺,牙兵拿到钱粮,人心才能稳定,晏平才能站稳脚跟。”裴羁道,“牙兵不打,李璠自然也不会打,将来兵乱平定,以晏平的功劳必然不失州郡,从此就别是一番气象了。”
南川郡主还在犹豫,应璘先已拍板:“好,那就这么办。”
裴羁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晚辈大略估算了所需钱粮和运送的路线,供大王参考。”
他竟早有准备,连剑南的情况都摸得清?应璘不由得想起方才应穆来时说的话,伸手接过,起身道:“你跟我来,这单子我得细问问你。”
裴羁跟着他来到书房,应璘屏退下人,关上了门:“田昱对立储之事,是何意见?”
裴羁顿了顿。
敦义坊。
天完全黑下去了,小院笼罩在合欢树巨大的阴影里,安静得像座坟墓,苏樱独自坐在窗下,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望着外面更大的黑暗。
这半天里仆从听从裴羁的命令死死看着,她连半步也不曾出得这个房门,先前在别院觉得是被困住了,如今到了这里,才发现真正的困境,更是超出想象。
在漆黑中望着天井上方巴掌大的天空。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去想裴羁今晚会不会过来了,图穷匕见,他们两个人的意图都已经清楚表明,以后就连做戏也再没有必要了。若是他来,做完那件事,她走,他不来,那就等他来。
唯一庆幸的是诸般努力之下,叶儿终于逃出去了。从裴羁的语气来看,他应当还没有抓到叶儿,那么叶儿如今在哪里,会不会是去剑南找窦晏平?
但愿不是。裴羁必定在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心里突然涌起柔情。窦晏平,这个不敢再想的美梦,他现在,还好吗?
梓州。
侍从从驿站取来包袱,窦晏平老远看见包袱皮上写着苏樱二字,心里又惊又喜,急急接过。
掂分量轻飘飘的,猜不出里面是什么,窦晏平急急拆开,看见不大一个匣子,再打开时,重重丝绵包裹之中,安静地躺着一支簪子。
羊脂白玉,簪身上流水脉脉,杨柳依依,他给苏樱的簪子。他的聘礼。
“备马,立刻去备马!”将簪子往怀里一揣,窦晏平大步流星往外走,“回长安!”
第40章
火把照出一小片红黄的光, 窦晏平打马越过山道上又一个急转弯,急急向前飞奔。
簪子贴着胸膛放好,时不时伸手摸一下, 心高高悬着。她不会突然退回这支簪子, 更不会连一句话都不曾留给他, 她多半是出事了, 他必须回去找她。
“郎君歇会儿吧, ”侍从极力跟着他的速度, 看着狭窄山道旁连火把都照不到底的陡峭山崖,忧心忡忡, “忙了一整天都不曾歇, 夜里山路也不好走, 要么歇上半个时辰, 我们去前面探探路况?”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更何况又是摸黑走夜路。窦晏平稍稍放慢速度, 全副精神观察着路况:“我先慢慢走着,你们轮班休息, 留两个人跟着我就行。”
“太危险了, ”侍从极力劝着,“郎君还是先歇歇, 休息好了天也亮了, 正好赶路。”
窦晏平摇了摇头。窦约走后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如今他又收到了这根簪子, 他必须立刻回去。
身后突然传来模糊的呼唤声:“小将军!小将军!”
窦晏平回头, 远处山头上一大片火把光飞快地向这边逼近,是那些牙兵。拨马让到道边, 火光一霎时到了眼前,李春跳下马抓住他的手:“你要回长安?”
汗湿的手,湿漉漉的握着,李春上了年纪,长途跋涉后气喘吁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紧盯着他,窦晏平弯腰回握,语声恳切:“我有些急事,去去就回,李叔等我几天。”
“这……”李春犹豫着,到底一咬牙,“好,你去吧,我们都等着小将军回来。”
火把光熊熊照亮半边天空,身后几十匹马几十号人,风尘仆仆汗湿重甲,都是闻讯追过来的牙兵,此时听见窦晏平果然说要离开,片刻惊愕后嘁嘁喳喳议论起来,马匹不安地挪着脚,喷着响鼻,无数探究怀疑的目光一齐看向前方始终不曾下马的人。
是他太过着急疏忽了,就算要走,也得跟这些人讲清楚才行。窦晏平向四周团团一抱拳,朗声道:“诸位叔叔,诸位兄弟,我有些急事需要赶回长安,只要事情办完我即刻返来,绝不会抛下你们!”
声音在暗夜中传出去老远,隐隐回荡在空谷间,众牙兵有片刻安静,李春勉强露出笑容:“小将军尽管回去,我们都等着你。”
却突然有人高声嚷道:“我早说过他不会一直留在梓州,你们看看,我说错了没有?”
窦晏平抬眼,是跟在李春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近年承袭的名额,先前并不曾跟过窦玄,并不像那些老兵,对窦玄有许多故主之情。
忙道:“这位兄弟不必担忧,少则六七天,多则十来天,我一定回来。”
昼夜兼程,三四天应当能赶回长安,窦约已经先去打了前站,也许已经有了眉目,他只要尽快赶回去接上她就好,梓州太危险,那就让她留在锦城,那里也是她的家乡,等他安顿好梓州的事,立刻就过去找她。
“走就走吧,少来假惺惺地哄人!”那人根本不信,“谁不知道李璠的人马来了,你看咱们没胜算就怕了,你要走就走,咱们贱命一条,不敢劳贵人操心!”
几个神色桀骜的年轻人七嘴八舌跟着嚷了起来:
“是啊,人家是长安来的贵人,郡主的儿子,大王的孙子,怎么肯为咱们这些人出头?”
“弟兄们都回去吧,人家不管咱们了,咱们死皮赖脸缠着干嘛!”
“都给我闭嘴!”李春狠狠骂着,一鞭子抽过去,“谁许你这么说小将军的?这些天要不是小将军维护咱们,你们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那人一把抓住鞭梢,冷笑道:“我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不怕!咱们最见不得说一套做一套的,说给咱们钱粮管咱们的着落,这些天谁见过他一文钱,谁吃过他一口粮?!”
“就是,光嘴上说得好听!”
狭窄的山道上无数人一齐吵嚷起来,窦晏平沉默着望过去,心里矛盾到了极点。李璠的援军已到,人数上压倒的优势,若是他不管,牙兵要么低头认了李璠的安排,各自离散自求出路,要么就还是像先前一样,拼个你死我活。
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以为去去就回,这边依旧可以谈判,但牙兵们并不全都相信他,说到底,他来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树立起威望。
可苏樱,他又怎么能抛下她不管?
“小将军,走吧,”李春拽回鞭子,向他躬身叉手,“祝你一路顺风,李春就不远送了。”
火把光照着,窦晏平看见他鬓边的白发,闪闪地带着汗,已经有人开始往回走了,拉着马垂着头,疲惫又沮丧。可她还在长安等他,她现在,也许就在危险中。窦晏平紧紧攥着拳,许久:“李叔,我不走了,我跟你们回去。”
“真的?”李春急急回头,惊喜地喊了一声,“弟兄们,小将军不走了!”
“我跟你们回去,”窦晏平抬高了声音,“诸位兄弟,我前几天已经修书回长安,将这边的情形上奏了圣人,也请家中尽快筹措钱粮,大家再耐心等几天,一定会有结果!”
“小将军!小将军!”老兵们一齐欢呼起来,年轻的嘀咕着,怀疑着,到底也开始振臂高呼,“小将军!”
窦晏平向他们挥着手,心中却是一片苍凉,他到底是对不起她。低声叫过侍从:“你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找苏娘子,记得不要去郡主府,不要让郡主知道,有消息立刻报我,另一路去找裴郎君,就说我会尽快返程,请他先帮我照拂苏娘子。”
捂着心口,隔着衣服摸到那根簪子。对不起,念念,再等我几天,我一定,一定回去,找你。
马嵬坡。
窦约在夜色中拉着马蹑手蹑脚走近,在坡脚底下寻了个隐蔽地方,先把马拴在树下吃草,自己靠在树干坐了,伸开两条腿,闭着眼打盹儿。
他已经三四天不曾好好睡觉,疲惫到了极点。从锦城回来这一路上都有人追杀,第一次是在剑门,他正要到驿站投宿,一拨人追上来要捉拿,他竭尽全力才终于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