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着, 又觉得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此强烈, 让人眼梢发着烫, 对着这个相貌身影与她截然不同的陌生女人,就好像对着她那般心绪起伏, 怎么也不能安静。
他不会莫名其妙有这种反应,这女人,有问题。
苏樱转身往堂屋走去,含胸低头,刻意将步子走得笨拙沉重,身后蓦地传来裴羁冷冷的声音:“苏樱。”
脑子里嗡一声响,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他认出来了,她终于还是没能逃掉。步子迈不动,僵硬地站着,胳膊突然被拉了一把,阿周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护在她身前:“裴郎君,你怎么来了?”
握着她的手微微摇了摇,苏樱艰难着抬头,看见阿周沉着的脸,她不动声色拉着她,又招呼周虎头:“虎头,五娘,快过来参拜裴郎君。”
余光里瞥见裴羁绷紧窥探的脸,电光火石之间,苏樱突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裴羁并没有认出她,否则以他的做派,此时早该让人拿下她了。他在使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周看透了他的伎俩,这才出来阻止。
眼下才是真正的较量,若是她慌了神露出破绽,那就前功尽弃。苏樱蹲身,笨拙着向裴羁福了一福:“五娘参拜裴郎君。”
裴羁冰冷目光死死盯着她。不像,行礼的动作笨拙生疏,哪里有她半点风姿?又且皮肤暗黄嘴唇发白,一双眼虽然称得上黑白分明,但目光怯懦木讷,哪里有她明眸善睐的模样?就连腰身,也比她明显粗了一圈。
不是她。
阿周还在介绍:“这是我侄儿、侄媳妇,裴郎君快请屋里坐,虎头,快去开火烧茶!”
不是她。他昏了头,才会觉得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是她。强烈的失望之下,裴羁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苏樱依旧不敢抬头,呼吸噎在喉咙里,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看见绯衣的下摆在远处一晃,消失在重重高墙之后。他走了。那死死扼住人喉咙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手心里湿湿凉凉,全都是汗。
“周娘子近来可好?”吴藏看出裴羁情绪不对,尴尬着上前打圆场,“我家郎君有些事情过来洛阳,顺道来看看你。”
“多谢你家郎君美意,”阿周点点头,为着掩饰,反而主动提起,“方才裴郎君是不是叫了小娘子的名字?小娘子也在这边?”
“不是,没有。”吴藏连连否认,“我们不打扰了,告辞。”
一群人霎时走了个干净,阿周锁了门,急急挽住苏樱的手:“快回屋歇着去。”
仿佛劫后余生,只觉得手脚冰凉四肢瘫软,苏樱靠着她,感受着她身上暖热的体温,得她力量支持,这才能够慢慢往回走,旁边周虎头满腹疑惑,追问着:“姑母,那裴郎君是谁?”
阿周顿了顿:“裴羁。”
“他是裴羁?”周虎头吃了一惊,“这么年轻。”
都道是端方君子,可方才那短短一面,看起来心不在焉,又十分傲慢。还有那声苏樱。周虎头回想着吴藏的否认,皱着眉头:“那个侍从在说谎,方才裴羁肯定叫了苏樱这个名字,我也听见了,姑母,苏樱是谁,你是不是认得她?”
“我……”阿周犹豫着,看了眼苏樱。
事到如今,名姓都已经叫出来了,阿周在长安那么多年,周家其他人未必不知道她服侍的小娘子就叫做苏樱,这些小处的细节不如说真话,免得谎言越滚越多,处处都是破绽。苏樱看了阿周一眼,阿周会意,低声道:“我认得,她是崔夫人的女儿。”
周虎头又吃了一惊,几乎脱口说出苏樱是县令要抓的逃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住。这个苏樱竟是崔家的女儿,长安的贵人,一个十六七岁金尊玉贵的小娘子,怎么会变成官府追缉的逃犯?周虎头想不通,然而县令要找她,裴羁千里迢迢赶过来分明也是要找她,这个苏樱到底有什么玄机,为什么都要找她,又且一再叮嘱不能伤到她?
余光瞥见阿周扶着五娘进卧房去了,周虎头满肚子话没法说,只得退到门外,耐心等着。
卧房里。
苏樱扶着阿周慢慢在床上坐下,到这时候,才觉得噎在喉咙里的那口气丝丝缕缕,慢慢地往外透出来,手脚不自觉地发起抖来,阿周倒了一盅参须水送到她唇边,柔声道:“喝点吧,压压惊。”
苏樱抿了一口,微微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余悸稍稍缓和,听见阿周问道:“裴羁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要不要现在走?”
不行,他那人疑心重的很,说不定还在附近窥探,若是现在就走,肯定会被他发现破绽。苏樱低声道:“再等等。”
这两天谨言慎行,裴羁发现不了破绽,必定也就离开了。
大门外。
裴羁越走越快,日光明晃晃地刺着眼睛,影子拖在身后,拉长了,同样疲惫失望的姿态。
不是她。千里迢迢追到这边,竟然全找错了方向,天下那么大,她那么聪明,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再想找到她,千难万难。
懊恼和失望交织着,裴羁重重压下笠帽,翻身上马。
“郎君,这边的人手要不要撤了?”吴藏赶上来请示。
裴羁抬眼,目光越过重重巷陌,落在远处那不起眼的小院上方。心悸的感觉始终不曾消失,让他久久望着那里,无法决断。
“郎君?”吴藏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半晌,听见他冷冷的语声:“继续监视。”
拉过马加上一鞭,疾驰而去。风生两耳,心中的矛盾犹豫前所未有。他已经放弃理性,选择依据直觉一路追了过来,眼下直觉还在,那就一条道走到黑,一直走到绝无一丝希望再说。
胸口那枚铜钱又开始灼烧,无数过往飞快地从眼前闪过。那个傍晚,书房里轻轻的吻。那个黄昏,他捏着她的脸,命令她叫哥哥。那个清晨,她落在他胸膛上,摇荡的黑发。头一次欲念,头一次破戒,头一次食言。他所习惯的,充满秩序的生活已经被她搅得混乱不堪,先前他一直试图将一切拉回到正轨,如今却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回不去了。
他太沉迷于她,甚至伴随她而来的混乱、失序,他也渐渐成为推波助澜的一个。
等找到她。裴羁猛地勒马,越过人来人往的长街,眺望远处河道上络绎不绝的白帆。等找到她,他会找到正确的途径,解决眼下的困境。
脑中却在这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万一找不到呢。
裴羁死死攥着缰绳。不,没有万一。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他也一定要找到她。洛阳没有,那就再回长安,一个人不会凭空消失,他会从头调查每一个蛛丝马迹,找到她去了哪里。
这件事,他不说了结,她休想就这么逃掉。
向善街。
阿周候着苏樱睡下了,轻轻掩上门出来,周虎头等在院里,急急迎上去:“姑母,那个苏樱,是怎么样的人?”
阿周看他一眼,到这时候,越发觉得他要捉拿的逃犯就是苏樱,叹着气说得:“小娘子待人极好,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不曾见过她跟谁红过脸,也从不曾见她打骂过下人,我这次回来时,小娘子还从体己钱里给了我十两金。只可怜她命不好,小时候便没了父亲,前阵子夫人也过世了,她舅家靠不住,她一个孤零零的小娘子,还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竟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况且姑母说她好,那就肯定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为什么就成了逃犯呢?周虎头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她在这边,姑母准备怎么办?”
“尽我所能,一定要照顾好她。”阿周抬眼,“你总问她,难道你有她的消息?”
“我,”周虎头犹豫着,许久,“姑母,我这次奉命要抓的逃犯,就叫做苏樱,长安人,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
阿周心里咚的一跳,果然。反问道:“如果是小娘子,你准备怎么办?”
周虎头皱着眉,又是许久:“我先回去查查她的案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姑母等我消息。”
他快步离开,阿周回头,苏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躲在着窗户后面。方才那些话她都听见了吧。阿周安慰着:“小娘子别怕,虎头是个好心肠的,我再好好跟他说说,他不会抓你的。”
“好。”苏樱点点头,看着日头一点点向远处的山巅落下去,又一天即将过去,癸水还是没有来。
两天后,清晨。
苏樱醒来后急急掀开被子,床褥干干净净的,没有期待中的迹象,希望再一次落空。
沉默着起床,正收拾时阿周进来了,柔声问道:“小娘子,今天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已经迟了整整二十三天,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她得尽快做出决断。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周姨,我得出去看看大夫。”
这两天风平浪静,裴羁再没有出现过,大约是找不到她去了别处,趁着眼下安稳,她得尽快解决掉这件事,尽快离开此地。
“哪里不舒服?”阿周连忙来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昨天受了惊吓,没有睡好?”
“不是。”话到嘴边,终还是羞耻着说不出口,苏樱转过头,“周姨,我的癸水迟了二十几天了。”
阿周皱眉,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时,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说,你,裴羁?”
苏樱不敢回头,声音窝在喉咙里:“是。”
“我苦命的小娘子!”阿周一把抱住,哭出了声,“裴羁怎么能这么对你!”
先前苏樱说得含糊,她心里总还抱着希望,觉得以裴羁的为人,也许不会真做出什么,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心中生出悲愤,刷一下站起身:“我这就去找他,我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她拔腿就走,苏樱连忙拉住:“别去!我好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见他。”
悲愤压下,阿周冷静下来,对,不能去找裴羁,他既然偷偷摸摸关着人,必定是不肯娶她吧,他那样的出身,前途无限,自然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可苏樱好好一个女儿家,岂能让他这样糟蹋!“那我就去长安,去找裴阿郎,求他主持公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裴羁明媒正娶,接你过门!”
看她又要走,苏樱紧紧抓住:“我不嫁。”
便是死,她也绝不嫁他。
阿周怔了怔:“什么?”
“我不嫁裴羁。”苏樱看着她。即便有了孩子,她也绝不嫁裴羁,有那么一次屈辱的经历就够了,她绝不再让裴羁碰她一根指头,“此生此世,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那怎么成?你一个孤身女子,没有成亲就有孩子,以后可怎么过?”阿周焦急着,“你放心,裴阿郎是个厚道人,他要是知道了肯定给你做主。你已经迟了这么多天,再过阵子肚子就瞒不住了,得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让人看出来了背后议论。”
“不会有孩子。”苏樱看着她,慢慢说道,“我着急找大夫,就是为了这事。”
她不要裴羁的孩子。不要一个一生下来,就注定得不到母亲喜爱的孩子。这世上飘零无依的孩子,有她一个,就够了。
“怎么不会有孩子?不是说已经迟了二十几天了吗?”阿周疑惑着,对上她幽沉沉的眸子,突然反应过来,“你,你准备?这怎么成!”
“我已经决定好了。”苏樱取下帏帽戴好,“周姨,这件事,你听我的。”
她径自出门,阿周不得不跟上去扶住,心里千头万绪,怎么也不能平静,哽咽着道:“小娘子,你再想想,这是大事,不能任性。”
“我已经想好了。”苏樱稳着手锁上大门,如果可以,她也宁愿自己,从不曾出生过。
太平镇码头,客船。
吴藏上前禀报:“郎君,阿周和那个五娘去了医馆。”
终于动了。裴羁停笔,起身。
医馆。
大夫听完左边脉息又听右边,迟迟不曾说话,苏樱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第48章
透过帏帽的青纱, 苏樱看见大夫眼角细细的皱纹,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从脉息上看,小娘子近来劳累忧思, 伤到了元气, 再者还有点惊悸之症, 是不是受过惊吓, 一直不曾恢复的缘故?这些天小娘子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 时常觉得疲倦晕眩, 四肢酸软?”
症状都对,但那件事, 为什么他没有提。苏樱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话就堆在嘴边, 着急着要问时, 阿周抢着答道:“先生说的都对,不过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症候?”
苏樱看她一眼, 她不想让她问,更不想让她落掉这个孩子。
来的路上阿周一直在劝她与裴羁成亲, 道是既然有了身孕, 肯定是要成亲的,就算裴羁不肯, 裴道纯也肯定能够能替她做主。又道她身子弱, 若是执意流掉这个孩子, 必定会大伤元气, 甚至危及性命。阿周说着说着还哭了, 道是女儿家不容易,名节上头万万错不了一点, 一个不小心,一辈子都毁了。
苏樱一直没有松口。若是因为有了身孕就要跟裴羁成亲,那么从前被他囚禁时殚精竭虑苦苦支撑,如今千辛万苦逃到这里,还有什么意义?这孩子她也不会留着,她对裴羁只有恨意,绝不会喜爱这样来的孩子,又何苦让一个小生命到这世上受苦?阿周见劝不动她,便又改口说到了医馆先不要提有孕的事,若是真的有了,大夫摸了脉自然能看出来,到时候再做打算,若是没有,正好也不用提,免得传扬出去,她一个未婚女子今后没法做人。
苏樱猜测,阿周大约是怕今天确诊了,她立刻就要吃药拿掉孩子,她总想留个转圜的余地,以后好慢慢劝她,但这件事,她不会改主意。
“别的症候嘛,”大夫细细听了又听,摇头道。“暂时没看出来。”
边上阿周长长吐一口气,压着嗓子叫了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苏樱看见她满脸的欢喜,紧绷着的精神被她感染,也觉得稍稍放松,大夫仿佛有点吃不准,上上下下打量她,摇摇头道:“不过小娘子最好摘了帏帽让我看看脸色和舌苔,所谓望闻问切,四样俱全才能看得准确,眼下看不见脸只能听脉,就怕遗漏了什么呐。”
苏樱犹豫一下,摘下帏帽。
医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