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
张用隔着门禀报:“娘子,郎君的人来接,咱们得赶紧走了。”
苏樱起身,望一眼窗外高而深远的蓝天:“好。”
第77章
太阳一点点升高, 血红的,不祥的颜色,兵戈之象。
王钦伏诛的呐喊声夹在厮杀声中响彻禁宫, 裴羁快步走到田午面前:“杀贼首。”
田午应声而起, 此时虽然不知王钦是否已死, 但周遭都是雷鸣般的呼喊声, 让人热血沸腾, 手中长刀嗡鸣, 夹着雷霆之势,重重向赵武头上劈下!
三清殿里。
又一声“王钦死了”传进耳朵里, 王钦暗叫不好, 再这么喊下去, 外面的人看不见他必然信以为真, 军心涣散,到时候必是一败涂地。指挥着侍卫急急向门前杀去,又被应穆指挥诸府亲兵牢牢困住, 抬头,应穆神色冷肃:“王钦, 此时投降, 我留你一个全尸。”
“是么?”王钦阴恻恻一笑,“那我就先杀了你!”
“王枢密!”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紧跟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 震得门窗都跟着摇晃, “王枢密, 属下前来护卫!”
是郎昆, 他来了,金吾卫最精锐的主力必然也跟着来了。王钦心里一宽, 高声回应:“我在这里!”
嘣!不知是谁一刀砍在锁闭的大门上,殿前护卫的李春带着窦家牙兵上前截住厮杀,殿内王钦勾了唇,抬眉看着应穆:“应十六,此时投降,我留你一个全尸。”
诸府亲兵加起来不过三四百,殿外牙兵也只有三四百,窦晏平带着人去护驾,此时此地并没有一个能厮杀的,应穆刷一声抽出腰间剑。
外面,王钦伏诛的呐喊声响彻云霄,裴羁足智多谋,有他在,必定能够很快能控制住局势,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拖住王钦不让他露面,等耗过这段时间军心涣散,就算王钦出去,也已经回天乏术。
朗声道:“诛杀王钦者,赏千金,封万户!”
众亲兵得了命令奋勇上前,王钦举刀振臂:“谁能杀了应穆,封侯拜爵!”
凌霄门下。
长柄刀反射着日光当头劈下,赵武急急挡住,当!田午力大势猛,震得他两条胳膊都发着麻,险些握不住手中刀。见田午是个生脸,摸不清路数又如此悍猛,当下不敢硬扛,在亲兵的护卫下立刻往队伍里退,高声吩咐手下的中郎将:“你上!”
中郎将提刀迎上,瞬息之间已过数招,田午是沙场上的路数,快狠准,招招都是要人性命,那中郎将常年都在禁军,绝少有实战的机会,被她气势震慑,胆颤着正想逃,田午大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长刀重重一劈,鲜血飞溅中中郎将惨叫一声,毙命当场。
魏博兵高声欢呼起来,田午横刀立马,多年郁气似乎都随着这一刀一劈两半,锐利目光看过对面的金吾卫:“还有谁?尽管上!”
三清殿后殿。
王延陵挥刀再上,窦晏平一枪挑开,在魏博军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朗声道:“王钦已然伏诛,放下兵刃,饶你不死!”
王延陵半信半疑,但他是王钦的侄子,饶了谁都不可能饶了他,当下也不说话,咬着牙又是一刀,窦晏平侧身让开,瞅准空子一枪下去,正中王延陵腰际,王延陵惨叫一声,手下中郎将正要上前来救,窦晏平大喝一声:“杀!”
枪尖过处血花飞起,王延陵被甩出去摔在假山石上,口鼻流血,眼见是活不成了,窦晏平收枪在手,冷冷看过对面敌手:“放下兵刃,绕尔等不死!”
凌霄门下。
中郎将的死尸横在地上,老半天无人敢收,裴羁站在高处,以中气吐字,音色高昂清晰:“陛下有旨,只诛首恶,余罪不究,现在放下兵器,便可活命!”
金吾卫一直不曾见到王钦露面,此时又见田午当场斩杀中郎将,悍勇无匹,一个个心惊肉跳,再听裴羁的话便不免动摇,队伍中赵武见势不妙,立刻高喊另一名中郎将:“给我上,杀了裴羁!咱们十几万人,他们只有这几个人,快杀了裴羁!”
裴羁抬眉:“郎将何在?”
金吾卫的配置,乃是大将军一名,左右将军各一名,每员将军又配两员中郎将,四员郎将。那四员郎将突然听见叫他们都是一怔,面面相觑,不知他要如何,裴羁一指剩下那员中郎将:“谁杀了他,谁便是新的中郎将。”
又看向赵武:“若是杀了赵武,便是新的右金吾卫将军!”
到了郎将这等位置,再往上爬千难万难,若不是上头有人,便就是立下大功,这两句话一抛出来,登时惹得几个郎将心里痒痒到了极点,其中一个沉不住气,率先拔刀上前,高喝一声:“某愿助陛下杀贼!”
那名中郎将连忙举刀架住,片刻后又有一名郎将加入进来,两人共战那名中郎将,剩下的两个郎将犹豫着往赵武跟前退,裴羁立刻又道:“若是郎将从逆,诸兵曹、校尉皆可斩杀,取而代之!”
郎将之下乃是兵曹、校尉,逐级爬升千辛万苦,如今只要杀了上面的那个便可鱼跃龙门,巨大的诱惑下立刻有人叫道:“我奉圣人之命,诛杀逆贼!”
两名郎将见势不妙,再不敢犹豫,立刻拔刀冲向赵武:“某忠心耿耿,愿为陛下诛杀逆贼赵武!”
顷刻之间局势已然扭转,赵武躲避不及,被他两个和几个校尉团团围住,乱刀砍死,另一名中郎将很快也横尸当场,裴羁望了眼三清殿方向,那里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递消息,想必是郎昆带着援兵缠住了应穆,高声道:“诸军听令!逆贼郎昆还在三清殿外,但有诛杀者,策勋三转,赏金千两!”
那杀了赵武的郎将当先发一声喊冲了过去,紧跟着众人也都 冲了过去,田午心绪激荡着,抹一把脸上带血的汗:“裴三郎,真有你的,你几句话比我的刀还管用!”
裴羁无暇应答,快步向三清殿后去,走出几步便见窦晏平护着太和帝和顾祯、沈言两位相公往这边来,老远向他点了点头:“王延陵已然伏诛。”
“快去相助郡王。”裴羁快步迎上前,扶住太和帝,“臣请陛下圣安。”
太和帝抖着手,今日又惊又怕连带着奔跑逃命,许久才缓过这口气:“无羁啊,你总算来了。”
三清殿内。
殿门轰然倒下,郎昆带着人冲进来:“王枢密,某来了!”
王钦此时神清气爽,挥刀一指应穆:“杀了他!”
应穆身边的亲卫所剩不多,护着他向后殿撤退,郎昆来得快,一霎时追到近前,高声道:“纳命来!”
应穆急急举剑,却在这时,听见四周围无数声音一齐喊道:“杀郎昆,奉旨讨逆!”
郎昆一惊,紧跟着后殿里冲进来一人,银枪一晃,直取他面门:“纳命来!”
郎昆躲闪不及,一抢正中眉心,血流满面,模糊的视线里终于看清了来人,是窦晏平,竟然是他!还没来得举刀,窦晏平第二枪紧跟着刺来,正正好刺中咽喉,扑通一声,郎昆倒地身亡。
“护卫,护卫!”王钦见势不妙,一径往后殿逃去,应穆仗剑拦住,王钦不敢迎战,立刻掉头往偏殿去,刚跑出两步只觉得后心里猛地一疼,窦晏平追上来,一枪正中后心。
喉咙里咯咯响着,王钦挣扎着还想跑,斜刺里又是几个士兵冲上来乱刀砍下,在最后的清醒中听见应穆冰冷的语声:“枭首示众。”
后殿外,裴羁肃立场中,以身遮蔽着太和帝,听见殿中欢声雷动,片刻后一名侍卫纵马奔出,长枪上挑着王钦首级,高喊着奔向四方城门:“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起初是他一人,片刻功夫便是无数人跟着他一起高喊,响彻四方。裴羁举目四望,越来越多金吾卫放下兵刃,垂头丧气由着魏博兵驱赶到一处站定,极远处还有羽林卫的人匆匆赶来,在听见喊声的刹那俱都停住,狐疑不定,皇城外鼓楼上金鼓敲响,当是河东、陕州节度使的援兵来了,在城外与王钦的援军激战,但只要将王钦伏诛的消息传出去,战事立刻便能消弭。
大局已定,今日这一战,胜了。
裴羁缓缓走上殿外露台,眺望魏州方向,眼中透出淡淡笑意。
这就去向太和帝求赐婚诏书,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却在这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魏州城外。
苏樱一身男装,戴着笠帽夹在侍从中间催马向西北行去,那来接应的人自称李同举,当先引路道:“郎君说送娘子去河东暂避。”
河东乃裴氏祖籍,张用并不曾生疑,刚刚行经一片密林处,里面突然杀出来数十人马,高喊道:“拿住苏樱!”
吴藏引着十几个侍从上前抵住,张用护着苏樱急急忙忙往前跑,苏樱回头,偷袭的人多,吴藏人手不够,一时并不能甩掉,李同举忙向张用道:“你去帮帮吴藏,我送苏娘子。”
“不行。”张用牢牢记得裴羁的吩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苏樱,“咱们先走,吴藏应该能应付。”
众人快马加鞭向前奔去,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树林大得很,到此时仍旧望不到边际,张用握着刀寸步不离苏樱,低声提醒道:“娘子小心。”
话音未落,林中又是数十人杀出来:“捉拿裴羁余党!”
侍从冲上去抵挡,张用护着苏樱边杀边逃,边上李同举一刀击退一个贼人,喘息着喊道:“我带娘子走,你去断后!”
“不行!”张用一刀砍翻一个贼人,“我带娘子走,你断后!”
“你不认得道路,也不知道找谁接应。”李同举急了,“要是娘子出了差错,你有几个脑袋跟郎君交代?”
张用犹豫着,苏樱突然拍马向前:“张用断后!”
她的马快,霎时间已经冲出去老远,张用着急着正要追赶,另一边又涌出十数个人团团围住,此时再也无法脱身,眼看苏樱快马加鞭,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远处,张用急急吩咐:“护卫娘子!”
几个能脱身的侍卫连忙拍马跟上,苏樱冲在最前面,风声呼啸着刮过两耳,看见头顶高而湛蓝的天空,看见两边飞速后退的树木,极远处一抹苍青是山脉太行,快些,再快些,趁裴羁发觉之前,她一定要逃脱!
斜刺里又一彪人马迎上来,是卢崇信,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飞起红晕:“姐姐!”
苏樱迎上去:“四弟。”
身后追随她的侍卫见势不妙正要上前,卢崇信冷冷道:“杀。”
他带的人多,足有两三百,得了命令一涌而上,将那几个侍卫团团围住,“慢着!”苏樱急急喝止,“休要伤了他们。”
她与裴羁的恩怨,没要紧连累这些侍从,是以从定计之初她便交代过卢崇信,最多只能重伤,不能害人性命。
卢崇信皱着眉不说话,苏樱脸色一沉:“怎么,连我说的你都不听了?”
卢崇信忙道:“姐姐,留下他们后患无穷,万一追上来,咱们的行踪就要暴露。”
“弄伤腿脚绑了捆上,”苏樱道,“收了他们的马匹。”
卢崇信这才吩咐下去,几个侍卫每人腿上挨了一刀,五花大捆在树上,卢崇信拍马靠近,握住苏樱的手:“姐姐,咱们先去幽州,范阳节度使是我义父的结义兄弟,必然能庇护你,等我杀了裴羁,就接你回长安。”
“不,”苏樱抽回手,“我们往西走,我想回锦城。”
卢崇信怔了下:“姐姐,这样容易被裴羁发现。”
“我只想回锦城,”苏樱坚持着,“从西边绕道,裴羁不会发现。”
卢崇信万般无奈,也只得点头:“好。”
苏樱抬眼,叶儿和阿周各自一骑,依旧紧紧跟着,拍马走向阿周:“周姨,我让人送你回洛阳吧。”
叶儿没有父母,又是一直跟着她的,但阿周有家有业,无谓跟着她担惊受怕,四处漂泊。
“我不回,”阿周到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她早已经想起来了,今日的一切都是她的筹划,红着眼圈摇头,“小娘子,我若是不能看着你安安稳稳有个着落,让我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跟夫人交代?”
苏樱顿了顿:“周姨。”
“我不回,”阿周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娘子真想要我走,那就等你安稳下来了,我放心了自然会走。”
“好。”苏樱也只得应下,“那就一起吧。”
看了眼卢崇信:“留些人手断后。”
催马向前,不远处三岔路口,一条向西,苏樱当先踏上,日头毒得很,身上早已经汗湿透了,但心中的欢畅却是前所未有,快些,再快些,鱼归大海鸟入深山,从此与裴羁,不复相见!
长安,宫城。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烽火燃烧后独有的气味,裴羁心神不宁。
恍惚间觉得胸口那枚铜钱又开始发烫,灼烧一般,让人心慌意乱,每一个念头都不可避免地结束在苏樱。
上次有如此古怪的感觉,还是她逃往洛阳的时候,难道,她又出了事?一念及此,怎么都不能安定,殿中应穆快步出来,含笑迎上:“无羁,今日平乱你当居首功,那日我与你说的封赏之事你再考虑一下吧,比起赐婚,还有许多更要紧的事。”
赐婚。他只想要赐婚。为何如此心神不定,就好像立刻就要失去她似的。裴羁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
转身离去,身后应穆摸不着头脑,急急唤了声:“无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