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崇信跟在她身后进了内宅,在她卧房外间坐定。张用还想跟进来,苏樱抬眼:“你出去吧。”
裴羁临走时交代过,以后宅中的事情都是她主持,张用不敢不退出去,门关住了,叶儿跟着退出来,抿嘴一笑:“张大哥总是防贼似的跟着,是怕我家娘子偷了郎君的东西不成?”
张用老脸一红,忙道:“不敢,不敢,莫要取笑。”
屋里,苏樱压低着声音:“都准备好了吗?”
她早些天便交代他去办,要不同身份名姓的过所和告身,狡兔三窟。
“好了,”卢崇信低声道,“备了四份。”
不同的姓名籍贯,但都盖着绝无掺假的官署印信,无论她想去哪里,都不会露出破绽。
苏樱点点头:“给我吧。”
卢崇信不想给,更愿意自己拿着,如此就多了一层与她绑在一起的把握:“姐姐,我拿着吧。”
苏樱沉了脸:“你不信我?”
稍稍的冷淡已经让卢崇信心里发慌,连忙从怀里取出来递过去:“那么就是姐姐拿着吧。”
手碰到药瓶,终是也取出来给她:“这个药有点苦。”
避子汤。想想就知道裴羁对她做了什么。杀了裴羁,无论如何,都要杀了裴羁。
苏樱接过来,拔了软木塞子一饮而尽,又交还给他:“给我找把匕首,要锋利的。”
长安那次她买过匕首,好用,这次道路不知多远,她需要有个防身的物件。
卢崇信答应着,听见她又说道:“再过几天可能有人拿裴羁的印信过来接我。”
“去哪儿?”卢崇信心里一紧。
苏樱顿了顿,不能露出破绽引他生疑,便只道:“进京吧。”
假如裴羁是明天赶到长安,那么他要办的事也许是后天,或者大后天,他一向谨慎多疑,张用这些人虽是他的心腹,必然也不会知道内情,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起身到书案前,凭着记忆飞快地画下裴羁的印信,又标出大致尺寸:“这是他印信的模样,你立刻去仿制一个,大后天一早,让人乔装了过来接我。”
筹划逃走以来,她一直留神观察裴羁的习惯和常用的物事,这枚私章她见过几次,裴羁只有在与亲近之人联络时才会用到,平日里并不怎么常用,张用等人应该不会印象很深,只要安排妥当,她能蒙混过去。
卢崇信帮她吹干墨,拿起来细细看着。是四方的玉印,篆字写着无羁之印四个字,并不算难仿:“我立刻就去。”
“你多备些人手,”苏樱低声道,“到时候还需要有人引开张用、吴藏两个。”
这两个人武艺高强,又时刻不离跟着她,若不能甩开他们,她也跑不了。
“好。”卢崇信答应着,怕耽误她的事,恋恋不舍地告辞,“姐姐,我走了,等我。”
苏樱站在窗前,看他飞快地出门离开,院里院外几处岗哨上侍从站得长枪般笔直,大热的天,一个人都不曾懈怠偷懒,门外守着张用,吴藏在外院看护,裴羁把最精干的一批人全都留给了她。
是怕她有危险吧。但这样,她想逃,也不容易。
苏樱慢慢走回来。伸手一摸,衾褥下空了,那枚铜钱不在,大概是裴羁趁她睡着时取走了。四周安静得很,不知哪里有漏网的蝉,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拼命嘶叫。
裴羁不在,这府里太清净,几乎让人觉得不适应了。
眨眼已是六月三十日。
裴羁安排好诸事,听着闭门鼓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敲响,宵禁就要开始了,得赶在宵禁之前进入禁苑,四更时分入宫。
拍马出城,踏着长草茫茫,沿灞河一路向北,明日便是生死之局,此刻占据满心的,却只是苏樱。她还在等着他,这一局,只能胜,不能败。
魏州。
卢崇信递过印信,苏樱接过来细细检查着,又蘸了印泥,在白纸上扣一个印。
她这几天在书房偷偷翻找,找到了一本裴羁盖过私章的书,此时拿起来两相对比,立刻发现仿制的那枚章边缘处不一样,原来裴羁那枚章边缘是断续纹,而且这仿制的章也比真品稍稍大了些。
卢崇信也看见了,一阵懊恼:“我立刻去改。”
苏樱压着焦急,嗤啦一声撕了那页书交给他:“快些。”
这么看来明天一早是走不了了,刻章是细活,没有一半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崇信愧疚着,苍白着一张脸:“姐姐,都是我的错。”
“没事,我也记得不大清楚了。”苏樱安慰着,“你快去吧,弄好了就来找我,记得千万要找最可靠的人手。”
就算裴羁的事是今天,等他赶回魏州总也是后天光景,她还有时间,这时候千万要稳住。
六月初一,寅正。
漆黑夜色中,靠近三清殿的凌霄门悄无声息打开,应穆当先入内,紧跟着是裴羁、窦晏平,俱都穿着监门卫服色,伪装成换班的卫士,一言不发在门内站定。
“这几位看着眼生啊,”城楼上巡逻的队正提灯向下一照,“哪位将军麾下?”
那开门的内应忙向他招手:“新来没多久的弟兄,有些孝敬要献,王头儿下来说话。”
新人入值,照例要奉献财物,队正也不曾疑心,带着两个心腹果然下来了,脚刚踩到平地,后心里突然一疼,嘴同时被捂住,放大的瞳孔里看见一张沉肃的脸,在最后的神智里认出了来人,裴羁。
身后,窦晏平沉默着将刀身上的血揩抹干净,李春等人急急拖进阴影里藏好,紧跟着如法炮制,片刻之后,当班的卫士都已解决。
城楼上灯火灭了,数百名王府亲卫在黑暗中飞快地进门,灯火重又亮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三清殿内。
正在打坐的赵友光突然觉得心中一凛,还没来得及回头,脖子被人抓住一扳一拧,巨疼中立时气绝,应穆俯身探了鼻息,低声道:“快。”
一名易容成赵友光模样的侍从立刻剥了他的衣冠穿上,重又在蒲团上坐好。
变动悄无声息进行,裴羁隐在帷幕里,思绪有一刹那飘回魏州,这时候,她还在睡着吧。
魏州。
苏樱不到卯时便已醒来,梳洗完毕,坐在窗前作画。
心神不定着,一双眼时不时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发白,发亮,天际一道橙红,太阳出来了,卢崇信始终不见踪影。
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提笔细细在纸上描出工笔花鸟。不能急,越到最后越要稳住,她能逃走的,她筹划这么久,绝不会心血白费。
卯正,长安。
太和帝乘着肩舆在三清殿外停步,看着王钦身后密密簇拥的侍卫,皱了眉头:“只枢密一个人陪朕进去吧,这么多甲士兵刃,小心冲撞了神仙。”
殿门前赵友光执着拂尘殷勤相候,肩舆后两名相公顾祯、沈言紧紧追随,王钦点点头正要入内,余光忽地瞥见不远处值守的金吾卫,仿佛是个生面孔,他此前来过那么多次,从不曾见过这个人。心里一动,低声向身边的小宦官吩咐了几句,小宦官飞跑着走了,王钦笑了下:“神仙大度,不会与老奴计较,让他们都随我一道进去吧。”
侍卫们簇拥着他寸步不离,太和帝此时不敢与他硬顶,也只得罢了,下了肩舆进殿,四处香烟缭绕,帷幔重重,三清前摆着蒲团,太和帝当先跪倒,王钦慢慢走近,那些侍卫被赵友光拦住,低声道:“无量天尊,内中神圣,你们都在外殿等候吧。”
王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迟疑着正要跪下,前面太和帝突然起身,快步向里面静室走去:“朕有些不适,王枢密先拜吧。”
电光石火之间,王钦突然想明白了刚才那怪异的感觉,赵友光平时说无量天尊,都是放在最后一句,极少有放在前面的。立时高喝一声:“来人,护卫!”
当!不知哪里有什么东西打碎了,帷幔内无数人影突然暴起,挥刀向他杀来,“传金吾卫!”王钦高喊一声,一名侍卫冲过来,王钦拔出他腰间刀,带头向内室,“拿住圣人!”
此时已明白今日落进圈套,若是慌张逃跑,谁知道外面还有多少人等着杀他,当务之急是抓住太和帝,有皇帝在手里,谁也奈何不了他。
侍卫们护着他向静室杀去,又有几个高喊着杀出包围冲向殿外:“金吾卫何在?枢密使遇刺,护卫,护卫!!”
静室中,窦晏平拔刀迎战,应穆的亲兵打开后门,簇拥着太和帝向后殿逃,裴羁沉声道:“放信号。”
灰白的天幕中突然燃起一道冲天的狼烟,凌霄门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田午提刀跃马,当先冲进来:“弟兄们,随我救驾!”
魏博兵虎狼一般,吼叫着蜂拥而入,玄武门、银汉门的守卫还不曾弄清楚情况,便已被先期潜进来的王府亲卫放倒,尸体狼藉,横七竖八撂了一地。田午横刀立马,高喝一声:“守住城门,一只苍蝇也休要给我放进来!”
三清殿内。
应穆听完来报,朗声道:“王钦,内宫已尽入我手,放下兵刃,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小子狂妄,”王钦一刀砍翻一个亲兵,阴恻恻一笑,“禁军十数万,你手里才几个人,想跟我斗?”
似是回应他的话,殿外紧跟着冲进来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兵:“郡王,金吾卫援军来了!”
王钦勾唇,来了,方才他觉察不对,立刻让小宦官去传金吾卫大将军朗昆,那是他的心腹死忠,金吾卫五万人,加上羽林卫三万,监门卫三万,大将军皆是他的心腹,不信应穆还能翻天。
应穆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去看裴羁,裴羁袍袖一拂,转身向后门走去。
应穆愣住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要去哪里?
后殿,亲兵簇拥太和帝向凌霄门逃去,斜刺里突然杀出来一彪人马:“圣人留步!”
却是左金吾卫将军王延陵,王钦的侄子,太和帝心跳快如擂鼓,身体亏虚早已跑不动了,眼看王延陵挥刀向前,惊得两腿发软,身后突然跃起一条人影:“逆贼退下!”
当!银枪架住长刀,火花四溅中窦晏平一枪挑开,紧跟着又是一枪,刺向王延陵咽喉。
凌霄门前,右金吾卫将军赵武率领人马厮杀着向前,田午横刀拦住,电光石火间已交手数招,抬眼一望,无数金吾卫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长蛇一般,斩断一截,还有无数截。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一声高喝:“逆贼王钦伏诛!”
声音清朗,霎时间传遍四方,无数人惊讶着停住厮杀,田午回头,裴羁站在城门上,萧萧肃肃的身影沐着晨光:“逆贼王钦已然伏诛,陛下有旨,只除首恶,余罪不究,还不快放下兵刃?!”
咚咚咚,极远处鼓楼的金鼓敲响数下,却是前面皇城还不曾得知这边的乱局,像往常一样击鼓,报着辰时已到。
魏州。
辰时鼓同样敲响,卢崇信终于赶来,急匆匆掏出怀里的印章:“好了。”
苏樱蘸上印泥在纸上一扣,与书上的章印严丝合缝,不差分毫,松一口气:“你立刻去安排,越快越好。”
“是。”卢崇信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姐姐,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快去吧,”苏樱挣脱开,催促着他,“时辰不早了。”
卢崇信只得恋恋不舍松开手:“我很快就来,姐姐等我。”
苏樱站在窗前目送,心跳一霎时快到极点。裴羁此时在哪里?这一计,瞒不瞒得过他?
长安。
“王钦死了!王钦死了!陛下斩了王钦!”无数王府亲兵依着裴羁的吩咐齐声高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霎时间传遍整座宫城,裴羁负手站着,目光慢慢掠过四周。
金吾卫内部已然骚动起来,此时内外消息不通,三清殿中有应穆在,当能拖住王钦无法现身,只要抓着这段空档攻破金吾卫的心防,士气丧失,必然落败。
“放屁!王枢密活得好好的!”赵武拉弓引箭,瞄准裴羁,“弟兄们,随我杀了裴羁,封官进爵!”
羽箭急如闪电,疾疾向面门射来,侍从飞身挡开,裴羁转身下楼。最后一眼望向魏州方向,她现在,在做什么?
这一战,他没有任何退路,必须胜。他还得赶回去娶她。
魏州。
一队人马匆匆赶到宣谕使府,领头的一人找到张用,取出怀中印信:“张队正,郎君命我来接娘子。”
印泥鲜明,刻着裴羁的表字,张用取出怀里盖章的白纸仔细一对比,严丝合缝,不曾有半点差错。心一下子高悬:“郎君现在怎么样?”
“情势不太好,”来人飞快地说道,“郎君命我立刻带娘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