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芝愁道,“每每出宫这日,我就犯愁,我家里的爹娘非要拉着我问长问短,说什么陛下可有临幸女官呀,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之类?一听我没得宠,便揪着我骂,责我愚笨不懂得讨好圣心。”
“可我连陛下的人都见不着,怎么讨好呀。”
杨玉苏也盼着凤宁早日被封贵人,“可不是,不过还得慢慢来,我猜陛下定是打算立了后,再封妃,不急呢。”
贺灵芝往窗外瞟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轻轻拉了拉杨玉苏,覆在她耳边道,“你说这陛下奇不奇怪,满十九了吧,也不算小了,正是该火热的时候,偏生不近女色,原先大家都怀疑陛下....”贺灵芝语气顿了顿,“眼下,我也不得不往那处想。”
杨玉苏哪能没明白贺灵芝的意思,忍不住往凤宁瞄了一眼,哭笑不得。
凤宁背对着二人,如坐针毡。
他哪里不好呢,他可是太行了。
那日在钟粹宫腰都快被他折断了呢。
日子进入九月,天越发凉了,凤宁开始没日没夜往番经厂跑,一来要了解刻印书册的流程与费用,二来也商量着刻活字的事,番经厂有自个儿的要务,谁也不愿陪着个小姑娘折腾,事儿三推四让,自然难以周转开。
凤宁总不能事事请柳海出面,得自个儿试着解决才行。
梁冰鼓励她,“万事开头难,你想一想,只要你刻一套活字出来,回头你想印多少书便可印多少书,这是功利千秋的好事。”
凤宁闻言便打起精神琢磨。
她突然想起裴浚当初从藩王入继大统是如何在京城打开局面的。
不如向他取取经?
这么一想,凤宁便主动煮了一壶秋菊茶,打算去御书房寻皇帝讨教。
说来她已有十多日不曾与裴浚亲热,不仅如此,近来她时常往番经厂跑,裴浚呢也忙着在前庭调度军务,西南边关打了起来,战报每日三趟,这是裴浚登基后第一场战事,他盯得十分紧,凤宁晓得他工于朝务,也不敢往他跟前凑。
就拿今日来说,还是听闻西南传了好消息来,凤宁方敢寻他讨教。
杨婉与张茵茵正在御前禀事,裴浚在阅折子,杨婉每说一句,他便圈一处,神色专注,凤宁轻手轻脚进去,将茶搁在御案旁,见他们聊得正投入,不敢打搅打算离开,不料裴浚忽然往东墙书架上指了指,
“将前日西北抽分局送来的通关记录拿来给朕瞧瞧。”
这里头有些外籍文书是凤宁注译的,凤宁知道搁在哪儿。
待她取回呈上,手往下一垂时,那个人忽然捏住她的指尖不肯放,指腹绕着她指根缠缠绕绕,一股酥麻滑遍全身。
凤宁心猛地跳了下,身子僵住一动不动,脸烧红一片压根不敢往杨婉的方向瞄。
杨婉侧立,正捧着一卷文书诵读,上头记载着上半年各布政使司通报的本省粮食收成,人口赋税等账目,而张茵茵呢,跪在对面小几后,一面记下,一面替裴浚整理他要的数额。
二人都没注意到上方御案的动静。
裴浚一面捏着凤宁指骨把玩,一面看着折子点醒杨婉,“将各省账目与抽分局的账目进行汇总核对,看那些地儿有出入,那些省份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说完这话,他气定神闲松开凤宁,吩咐她,“这桩公务十分繁复,你帮着杨婉理各边关抽分局的账目。”
凤宁轻轻瞥他一眼,红着脸道,
“臣女遵旨。”
半个时辰后,杨婉和张茵茵回了值房,凤宁又借口奉茶钻进御书房,这一回裴浚没有放过她,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迫不及待往内室去。
今日西南边关传来捷报,裴浚心情一松,极有兴致。
他的力道又重又稳,凤宁下意识圈住他脖颈,身子几乎被他扣在怀里,与他贴的严丝合缝,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清冽的气息,凤宁忍不住晃了晃神,天知道她多么渴望他的怀抱,
但凤宁却不得不推开他,尴尬道,
“陛下,对不住,我..我小日子来了...”
裴浚一顿,幽深的欲念一瞬跟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失望。
不过这抹失望也转瞬即逝。
孩子的事急不来。
裴浚立即又将她放了下来。
凤宁身子着地,心里也跟着一空。
除了做那等事,他从不与她过从亲密。
像寻常夫妻那般牵手依偎,对她来说,想都不敢想。
第26章
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忍不住对他心生依赖,殊不知期望越多失望也越多。
凤宁揉了揉眉棱,兀自笑了笑,拂去杂念。
进入九月中旬,天色暗得快,还不到裴浚平日用晚膳的时辰,殿内便彻底没了光亮。
凤宁替他掌一盏灯搁在小案,裴浚已盘腿坐在炕上看书,平复与否凤宁不知,瞧神色倒是与寻常无异。
凤宁提起正事,“陛下,番经厂那边臣女施展不开拳脚,您觉得臣女该从何处着手?”
裴浚是当朝天子,番经厂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小的甚至连衙门都称不上的地儿,他完全可以下一道旨意去经厂,一切迎刃而解,但裴浚没有,对于李凤宁来说,下圣旨是下策,她需要历练。
“到了一个衙门,先别急着把自己的想法抖出来,多走走,先看看,了解里头的人情世故,弄明白了人,事儿便简单了,无论什么衙门,总有话事人,那么话事人之外呢,必然有随从者,也有暗中不服欲取而代之之人,这些盘根错节的人情便是你的突破口。”
当年朝臣前往湘王府迎接他时,他便是利用司礼监与内阁的矛盾,达到自己的目的。
“再瞧瞧你的事儿由哪个掌事管,他手里头愁什么,可有你能利用之处,李凤宁,这里学问大着,朕可以下一道旨意,逼着番经厂给你刻活字,但朕更希望你自个儿琢磨出来,这么一来,无论将来你去哪儿做什么,不会摸不着门道。”
“你记住,不要指望有人给你撑腰,你唯一能靠的是你自己。”
即便是做他的妃子,他也希望李凤宁能独当一面。
他始终记得幼时名门出身的母亲教过他许多道理,他也希望李凤宁将来能这么教他们的孩子。
凤宁听得懵懵懂懂,“我记下了。”
裴浚分辨出她语气不如平日中气足,细看她一眼,她眉梢轻轻蹙起,眼角微微发红,唇色却略微泛白。
裴浚从未见她如此虚弱,忽然开口问,“很难受?”
凤宁的小日子不大准,有时隔三十日,有时隔二十日,两月不来月事的时候也有,大约是最近过于忙碌,这一回格外疼。
凤宁却不敢在他面前说疼,只管摇头。
裴浚轻哼一声,慵懒地抬起菩提子下意识要敲一下她的脑门,大约想起她今日身子不适,略微停顿了下,轻轻碰了碰她额尖,“不许欺君。”
凤宁这才承认,“回陛下的话,是有些疼。”
裴浚神色变得严肃,立即宣了太医来,还是上回那位老太医,老太医坐下给凤宁把脉,搭上去没多久就起身与裴浚施礼,
“陛下,不是喜脉。”
凤宁快躁得无地自容,
裴浚也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这个缘故,是她来了月事,腹痛不止,你给她瞧瞧。”
“哦哦哦,原来如此,臣失礼。”老太医连忙重新坐下,换了一个手继续给凤宁把脉,这回时长便久了些,神色也略略凝重。
裴浚歪在塌上看书,见他脸色不太对,书都搁下了,正襟危坐问他,
“她怎么了?”
凤宁也跟着忐忑不安,她还指望早日怀上皇嗣,得封贵人呢,可别不是得了什么病。
果然,老太医语气惋惜,“姑娘有些宫寒之症,该是少时落了些病根,得需调理。”
裴浚一听,神色微怔,心里不失望是假的,好在他素来沉稳,也不至于失态,便吩咐太医,
“朕命你尽快给她调理好身子。”
“老臣遵命。”太医退出去开方子,这厢李凤宁眼泪都滑了下来,抽泣不止。
曾几何时,裴浚最厌恶女人哭,现在他已习惯李凤宁在他面前落泪,拾起自己惯用的帕子替她抚了抚泪珠,宽慰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治好。”
凤宁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口,红着眼问他,“陛下会不会...”会不会不给她位份了。
裴浚一眼看出她的顾虑,蹙着眉训她,“没有的事,不要胡思乱想。”
他是始乱终弃的人?
凤宁便弯了弯唇,她知道裴浚这个人不会为了哄她说假话。
他能安慰她,她很高兴。
可紧接着裴浚又逗她,“才人要么?”
凤宁脸一垮,坚决摇头。
裴浚被她模样逗乐。
她的眼梢晕着光芒,格外柔软。
裴浚的心也跟着一软,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痕悉数拭去才罢休。
当夜老太医给凤宁熬了药,吃过之后果然不疼了,凤宁又有了信心,既然短时日内子嗣无望,凤宁干脆将心思放在公务。
她带着裴浚那席话去了番经厂,她不问谁能帮她刻活字,先瞅一瞅自己能帮他们做什么,司礼监下属无数衙门,番经厂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批,往回折子递到司礼监等批复耗时不短,凤宁便替他们跑司礼监,一来二去,大家都很感激凤宁,人心都是肉长的,原先谁也不肯搭理凤宁,渐渐的有人愿意指引她,告诉她,刻活字这个事得寻一个姓李的老头。
这位李老头是名老工匠,颇有本事,底下管着一群工匠,个个精干勤奋,番经厂有天竺文,藏文,蒙语,唯独没有波斯语,重新刻一套活字可不容易,费时费力,番经厂自个儿活计够多了,谁愿意多盘一个桩,李老头找各种借口推脱。
他这人无儿无女,妻子早年过世,也不曾续弦,说白了就是老光棍一条,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谁也奈何不了他。
这种人来硬的可不成。
凤宁发觉他爱喝酒,隔三差五托章佩佩从御膳厨弄些酒来,给李老头喝,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十次,凤宁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腔百折不挠的毅力,李老头最后熬不住了,“有本事你陪我喝。”
凤宁还真就陪他喝了半日酒。
得亏了时常陪着乌先生小酌几口,否则她还招架不住,又事先服过醒酒丸,耗了一个时辰,总算把李老头喝得醉醺醺。
李老头抱着番经厂后廊上的廊柱哭得一塌糊涂。
“我娶那娘们时,家徒四壁,办酒席下聘礼只用了五百钱,我那时发誓,一定要给她穿金戴银,给她置办娇艳的衣裳,她信我,起早贪黑陪我出摊,后来我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带着一帮弟兄讨了番经厂的活计,起先干活没银子,为了接济那些兄弟,她拿出压箱底的嫁妆钱替我周全,我那时想,等下一回,下一回发了俸禄我一定给她买个银镯子......”
“火呀漫山遍野地烧,那蠢娘们上山挖野菜去了,被烧得面无全非....我的天塌了,谁说女人只是供男人耕的地,她不是,她是我的天,我如今发达了,又有什么用,她死了,什么好都没落着....”
凤宁比他哭得还凶,“那您这么多年不曾再娶,便是打算为她守身一辈子?”
老李头很痛恨再娶这样的字眼,红着眼瞪她,“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陪我打拼出来的,她栽树,让后人乘凉,她在天之灵还不气疯了去,我不能对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