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子,凤宁感同身受,听了这话颇为熨帖,“婆婆在天之灵定觉欣慰,敢问老伯,婆婆在世时可有什么心愿?”
李老头含着泪道,“她想要一幅画,可我哪会呀,我会刻却不会画。”
凤宁神色登时一亮,“那你刻下来,我帮你画。”
李老头狐疑盯着她,“你会?”
凤宁拍着胸脯道,“我是御前的女官,我有什么不会的。”原先瑟缩不自信的女孩儿也有大言不惭的一日。
李老头迟疑许久,还是将自己心爱的一个木刻人俑给拿了出来,“你画。”
凤宁当场研磨作画,她虽师从乌先生作画,却实在算不得强项,连李老头都嫌她,“勉勉强强吧。”
凤宁不服气,非带着人俑与画作回了延禧宫,请杨婉代劳。
杨婉连夜画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给李凤宁,凤宁次日一早送去给李老头。
李老头看着画中人不禁潸然泪下。
他对着画作,看了看蹒跚的自己,佝偻的背身,忽然悲从中来,
“你瞧我老成这副模样,待去九泉见你,恐你也认不出来了。”
有了这幅画,李老头做事便越发有了精神气,嚎啕一嗓子,要准备哪些敕告文书,要哪里的批复,预计用多少银子,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李凤宁。
可真应了那句话,把人捋明白了,事儿就明白了。
凤宁欢欢喜喜去司礼监请旨出敕,再与梁冰支银子报账。
等走完章程,回到养心殿已是深夜,月色煌煌,季秋的苍穹深邃悠远,银白的月光洒在养心殿的檐头,映出薄薄的晚霜。
凤宁今日心情好,特别想见裴浚,便悄悄往御书房门口探了一眼,今夜并不是她当值,而是梁冰,梁冰却无在御书房夜值的习惯,早早回了西围房,裴浚也不要求她,反而欣赏她这份避嫌。
西南战事如火如荼,眼看胜利在望,裴浚不敢松懈,这会儿亥时三刻了,还在批折子。
裴浚察觉李凤宁在门口侍立,抬眸看了一眼,倏忽闻到一丝酒气,旋即皱了眉,对着李凤宁沉声道,
“进来。”
凤宁午膳陪着李老头喝了两口小酒,面颊残存着酒意如同飞了霞云,乖巧地上前请安,
“陛下,这么晚您还没睡么?”
裴浚却是黑着脸问,“喝酒了?”
凤宁闻了闻衣袖,嗅到一丝酒气,便咧嘴一笑,
“是呢,陛下,臣女成功说服了那李老头给刻活字,一高兴就陪他饮了两口小酒。”
裴浚满脸不悦,“你一介御前女官,却在外头跟人喝酒?”
凤宁神色当即一敛,委屈巴巴道,“您不是说人要能屈能伸,要摸清人情世故嘛。”她小小地竖了下小拇指,嘿嘿一笑,“就喝了一点点。”
她喜欢听李老头的故事,李婆婆在世时,李老头白日干活,夜里给她捶腿捏肩,照料十分殷勤,若是李婆婆活着,他们夫妇该是怎样一对神仙眷侣呀。
凤宁竟莫名有些羡慕。
裴浚语气正得不得了,“你才多大,十六岁吧,李巍就这么教你喝酒的?”
凤宁连忙摇头,“不是我爹,是我先生,先生素有风湿,常年饮酒,我跟着他读书时,便偷偷喝了小口。”像是为给乌先生撇清责任,她特意把“偷偷”二字给咬重。
裴浚不知为何,脑海便浮现小凤宁虎头虎脑潜入书房,偷别的男人酒喝的画面。
裴浚沉着脸不说话。
凤宁慌了,“陛下,往后臣女不喝了便是。”
才不会不喝,躲着他偷偷地喝。
裴浚眸色幽黯,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教你波斯语那个乌先生?”
“是...他可厉害了呢..”
“还教了你蒙语?”
“可不是,我打小就跟着他启蒙。”
“你做的那张破画也是跟他学的?”养心殿还真没什么事能瞒过裴浚,凤宁给李老头作画的事也被他晓得了。
凤宁不服气,小声嘀咕,“算不得破吧?”
裴浚最后语气悠悠,眼梢挤出一丝笑,“他什么年纪?”
凤宁想了想,探头回道,“三十而立..”想起乌先生胸怀抱负,凤宁趁势建言道,
“陛下,您瞧着乌先生算不算一位难得的人才...”
话未说完,那人一把将她拽着怀里,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这一夜往死里折腾她。
他生气了。
“李凤宁,你不是要习书法么?”
“嗯?”
“朕教你!”
也不知是谁给了凤宁勇气,她汗涔涔地趴在枕褥间,含糊不清道,
“可凤宁喜欢您的字。”
裴浚一点点将那伶仃的蝴蝶骨给推平,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朕准你学。”
天下无人敢临摹天子字迹,她李凤宁是第一人。
事后凤宁更衣完,迫不及待回到御书房,将宣纸给他摊开,墨也给研好,逼着裴浚立即给她写。
刚刚经历一场欢愉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餍足和慵懒,他坐在龙椅上,望着李凤宁神色复杂,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害怕朕食言不成。”
男人在床笫之间的话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凤宁生怕他明日醒来反悔,一本正经催促,
“您就写嘛,今日事今日毕。”
裴浚被逼无奈,深更半夜给她写书法,一刻钟后,洋洋洒洒一篇兰亭序跃然纸端,凤宁捧过来爱不释手,兴许这一夜月色太好,又兴许是红袖添香多了几分旖旎,裴浚这幅字比平日少了几分规整,更显潇洒无羁。
凤宁移不开眼。
裴浚净完手瞅着她问,
“就这么喜欢?”
还喜欢这个人呐,不过这话凤宁只在心里说,她没打算说出口。
只要那句话没出口,她就不算输。
第27章
随后的日子,凤宁一头扎入番经厂,将波斯文给写出,叫工匠们照着刻字。
这一通忙活,日子到了十一月中下旬。
已近年关,养心殿越发忙碌了,各部的账目要盘查,下一年的预算得提上日程,还有年底官吏考核,预备着各个档口的赏赐,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一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使,柳海遂又调了几名女官入养心殿当值,兵部尚书的女儿陈晓霜,与大理寺卿家的贺灵芝均被临时借调过来。
原先给女官们安置的值房就不太够用,只能多添了几张桌案。
一日凤宁从番经厂回来,就看到自己的书册与笔墨给扔去最角落一处。
陈晓霜望着她满脸歉意道,“凤宁,你平日在养心殿的时候不多,便辛苦你将就一些。”
凤宁如今着实不大在这里办公,当值的时候在御书房练字,不当值便去番经厂盯梢,倒也没必要占那么大地儿,她没放在心上。
说到临摹字帖,凤宁也有一番盘算,那么大一幅字,她无处藏匿,只能暂且留存在御书房,习字怎么办呢,凤宁耍赖非拖着皇帝又给她写了幅小楷,如今这幅小楷被她搁在一紫檀盒子,随身携带,得了机会便练一会儿。
凤宁来到最角落的小案,重新整理桌案的书册,看了一眼旁边的梁冰,梁冰指下算珠如飞,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凤宁便替她倒了一杯茶,悄悄搁在她面前,梁冰看了茶杯一眼,一口饮尽,知道是李凤宁,也没多话。
只要是无关紧要的事,梁冰一概不管,所以陈晓霜的事她就没插嘴。
“梁姐姐,我手头无事,你若需要帮忙便告诉我。”她不是第一次给梁冰打下手,梁冰信任她,毫不犹豫将一些要整理的文书资料递给她,“将这些皇庄的账簿再核对一遍。”
“好嘞!”
凤宁愿意跟着梁冰学记账。
一旁的陈晓霜见状,不免吃酸,梁冰在养心殿的分量比杨婉还要重,她手里掌着内库的收支,是皇帝的绝对心腹之一,十八名女官,皇帝唯一当众赞许过的只有梁冰。
“梁姐姐,柳公公吩咐我和灵芝配合您,这些事是不是交给我来做比较合适?”
梁冰头也没抬,冷声回道,“皇庄账目是养心殿的绝密,非御前三位女官谁也不可过目。”说完,梁冰又顺手抱起一沓账簿递给陈晓霜,
“这是今年阖宫各衙门开支账目,你帮忙核对一遍,瞧一瞧可有人瞒报错报?”
明摆着盘查各位掌事们的账呢,陈晓霜暗中叫苦,得罪人的活计就交给她。
她不情不愿应下来,翻开第一册 写得便是延禧宫开支,顿觉棘手。
不一会,章佩佩慢悠悠抱着手炉掀帘进来,一眼瞥见凤宁的地儿被陈晓霜占据,她脸沉下来,“陈晓霜,你哪来的,一进养心殿就把凤宁给赶走?”
陈晓霜连忙起身,往凤宁那儿指了指,“佩佩姐,你别责怪我,柳公公让我和灵芝帮衬梁姐姐和婉姐姐,凤宁又不大在这边,是以跟她换了地儿。”
章佩佩可不吃她这一套,“是么?我就问你一句,是凤宁答应你的,还是你自作主张,事后逼着她让步的。”
凤宁见二人要吵起来,连忙起身,章佩佩却用眼神制止她,
陈晓霜脸色就不好看了,“章佩佩,没必要这般计较吧。这里是养心殿,不是你说了算,我是奉柳公公之命来当差的。”
章佩佩道,“不是我说了算,那也不是你说了算,不若现在将柳公公请来,让他老人家来主持公道?”
陈晓霜噎住,她方来第一日便起了争端,没得叫柳公公嫌她不够圆融,最终陈晓霜被迫与凤宁换了回来。
事后凤宁私下劝章佩佩,
“小祖宗,你不必为我处处树敌。”
章佩佩浑不在意道,“我不是为你树敌,我是看她不顺眼,她整日撺掇着杨婉与我争锋,就是怕我当了皇后对她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