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顺着长街回到养心殿,门口跪着一人。
遵义门外的地砖被雨水洗刷地锃亮,一盏盏摇曳的风灯在檐角燃起,清冷的焰光裹着朦胧的水雾笼罩在幽深的长街,衬得那巍峨的宫墙越发肃穆庄严。
毛春岫今日入宫给太后请安,对着皇帝依旧不死心,想来求一求皇帝,让他舍个恩典,
年轻的女孩儿额角的碎发被雨雾打湿,发髻却丝毫不乱,不愧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连跪姿也预先想好,每一个角度都是十分赏心悦目,她提着微湿的裙摆朝裴浚磕头,
“陛下,臣女知错了,往后不敢再迈错一步,一定谨谨慎慎的,万事听您的安排,还请您收下我吧,旁人都晓得我在宫里待过两月,认定我是陛下的人,又怎会娶我,而我依然心系陛下,只求陛下舍我一个位置,哪怕继续做女官也成啊,我愿意给陛下打杂.....”
她仗着这副美貌来赌一把,她祖父已致仕,没有外戚专权的隐患,而毛家在朝中依然有影响力,留她在皇宫百利而无一害,她见过裴浚,这一颗心实在是没法舍给旁人。
可惜那高大的男子,漠然立在雨雾中,目不斜视从她跟前掠过,进了养心殿。
见旁人比她漂亮,就要弄死她,心肠这样坏,留在皇宫不是祸害么?
“朕从来只给人一次机会。”
他没回过头。
裴浚方才吃了一肚子点心,有些粘牙,进殿率先喝了一大杯茶,浑身通泰。
柳海迎着他入内室沐浴更衣,换上龙袍出来时,裴浚忽的问他,
“那姑娘什么来历?”
柳海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换做旁人定觉得没头没尾,可到底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人精,一颗心透亮地很,晓得他在问凤宁,便笑悠悠回,
“她姓李,是鸿胪寺少卿李巍的小女儿,亲母早些年去世了,在嫡母手底下讨活过,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了,她闺名凤宁。”
裴浚一面在东窗下坐下,听了她的名,评价道,“名字倒是比人大气。”
旋即语调凉凉,“李巍?”
他之所以多问一句,目的也简单,既然人家姑娘本不乐意入宫,必定是被人逼着来的,能逼她的只可能是她的父母,他堂堂天子,不可能强迫女人来服侍他,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干得这混账事。
李巍品阶低,还不够格见皇帝。
皇帝并不认识他,却也晓得这号人物,倒不是李巍多么出众,而是皇帝刚入京时,阅览了京城各部官员履历,他博闻强识记得这个人,李巍科举出身,精通数门邦语,时人评价他长袖善舞,而在裴浚看来怕是阿谀奉承油滑钻营之人,否则也干不出强迫女儿入宫之事来。
柳海躬身替他斟了一杯碧螺春,接着道,“他府上本有个嫡女,论理该是上头的姐姐入宫,可就在礼部下文书甄选时,他给大女儿订了婚,火急火燎将小女儿送入了宫。”
很明显是见小女儿貌美,打算拿她邀宠。
裴浚嫌恶之至,顿时来了气,
“礼部选人不是有章程吗?那李凤宁文书过了关?”
说到礼部挑选女官,那是比吏部选官更为严格,不仅要求女子性情端庄贤淑,姿态纤美,更要求姑娘们知书达理,譬如内阁首辅之孙女杨婉,那便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少时便常在祖父书房侍奉笔墨,入了宫,也是女官当中的领头羊。
当然,考核归考核,真正操行起来也有乾坤。
柳海见裴浚一下问到了关键处,后背不由生了汗,“这老奴忘了瞧....”
不是忘了瞧,是早就瞧了李凤宁的档案,不敢据实已告。
很显然,凤宁就是凭着那张脸,让礼部官员忽略了她的才疏学浅。
裴浚何等人物,见他木着脸支支吾吾的,便知内情。
“得了机会敲打李巍,再将他女儿送出宫吧。”
柳海闻言一双细眼瞪圆。
要把小凤宁送出宫?
那么貌美可爱的姑娘哪儿找?
礼部明明是想讨好皇帝来着,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柳海当然不敢反驳皇帝,含含糊糊应下了。
皇帝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顺了。
少时是湘王和王妃唯一的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三岁识书,五岁习武,满城的儒士争相给他做老师,与生俱来的矜贵与骄傲嵌在骨子里,从不为人低头。
没吃过感情的苦。
第5章
被裴浚这么一打击,凤宁不再进小厨房,杨玉苏倒是无所谓,恐累着她,章佩佩不干了。
这位大小姐被凤宁养刁了嘴,一日不吃她的点心浑身发痒。
章佩佩与毛春岫不同,她父亲为陈康侯,又是当今太后的内侄女,太后无子,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她才是真正能在整座皇城横走的主儿,但她并不恃强凌弱。
她想方设法讨好凤宁,今日给她送花儿,明日又给她送胭脂,凤宁性子和软,磨不过又给她做了两回,一来二去,三位姑娘倒吃出了交情。
天气越来越热,紫禁城活像一座火辣辣的蒸笼,凤宁原先住的屋子最靠里边,窗户小,闷热不堪,章佩佩将二人领到自己的值房歇着。
延禧宫正殿住着两人,东次间给了杨婉,西次间便给了章佩佩,她们这些姑娘,白日去各衙门当值,夜里回到此处安寝。
阖宫热着谁,也不能热着这两位主,毕竟是未来的皇后人选,故而冰块都紧着正殿送,
刚用过晚膳,三位姑娘凑在正殿当中的明厅歇晌。
凤宁没那么怕热,安安静静坐着打络子,杨玉苏不停地挥舞折扇给自己扇风,章佩佩就更舒服了,她拖着两腮在桌上打盹,身后两位宫人替她扬扇。
不一会,一宫女高高兴兴捧着一碗冰镇西瓜进了屋。
“姑娘,姑娘,奴婢从慈宁宫弄了些西瓜来,你快些趁凉快吃。”
章佩佩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净手,亲自拿出勺子,舀了两小碗递给凤宁和杨玉苏。
章佩佩尝到嘴里,啧了一声,“咦,怎么不够甜?”
宫女苦笑,“姑娘,这原是给陛下预备的,后来陛下没用,奴婢过去时,太后娘娘就赏给奴婢了,让奴婢送来给您吃。”
章佩佩闻言秀眉蹙得死死的,与凤宁和杨玉苏悄悄吐舌道,“皇帝表兄不爱吃甜食。”
“可这瓜不甜怎么吃?”
杨玉苏是个明白人,笑笑不说话,她可不会蠢到去编排皇帝,不过她搅了几筷子,也没吃完。
凤宁就不一样了,她小时候不是时常能吃饱,绝不会浪费口食,一口一口吃完了。
杨玉苏和章佩佩就看着她吃。
她模样实在太乖巧,肌肤剔透白皙,活像是画里的小仙女,章佩佩越看越爱,她忍不住捏了捏凤宁的小脸,
“小宁宁,要不我领着你去养心殿,把你送与陛下吧?”
她倒没指望皇帝能守着谁一个人过日子,她喜欢凤宁跟她作伴。
凤宁噎了一下,脸红道,
“您别胡来!”
杨玉苏也一把拍开章佩佩的手,“佩佩,我和凤宁打定主意将来出宫,你可别动歪心思。”
章佩佩耸了耸肩,面露遗憾,“与其是旁人,还不如是你们俩呢。”
杨婉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她身穿绛红交领长袍,身姿高挑端重,身后跟着两名小宫女,各人手中捧着几册诗书,规规矩矩,一声不吭。
杨婉和章佩佩不动声色对了一眼,各自露出笑。
虽说章佩佩并不讨厌杨婉这个人,但不得不承认,二人是潜在的竞争对手。
杨婉是冲着皇后之位来的,而太后呢,也属意让章佩佩入主坤宁宫。
因为二人之间无形的暗流,女官当中也慢慢站了圈子,譬如杨玉苏和凤宁就跟章佩佩走得近,而锦衣卫府上的张茵茵与兵部尚书府上的陈晓霜便是紧挨着杨婉。
可能是先前裴浚果断处置了毛春岫的事,给姑娘们敲了警钟,眼下这座延禧宫大抵是和睦融洽的。
四位姑娘要属杨婉年龄为长,三人纷纷起身与她施礼。
章佩佩指了指余下的冰镇西瓜,“我这还剩半碗冰镇西瓜,杨姐姐要不要解解暑?”
杨婉人如其名,性情舒雅温婉,她迈进来含笑摇头,
“冰镇西瓜吃了伤脾胃,妹妹们少吃些。”
扔下这话,她率先回了东次间。
隔着屏风听见她吩咐宫女,
“将这两个小册子重新誊一份,明日一份送去养心殿给陛下,另一份送去慈宁宫给太后。”
柔和的光落在她面颊,若氤氲般缭绕。
章佩佩看不透她,她再次耸了耸肩,朝西次间努了努嘴,示意杨玉苏和凤宁跟着她进去。
凤宁想起裴浚,望着窗外发呆,章佩佩与杨玉苏歪在罗汉床上说话。
杨玉苏问章佩佩,“我瞧你整日在延禧宫与我们厮混,怎么也不去养心殿露露脸?”
提起这话,章佩佩就头疼,她指了指东次间那边,
“我可没杨姐姐能干,每每一进去,不是茶水没煮好,便是墨研的不够细,皇帝陛下规矩大着呢,嫌我碍眼。”
章佩佩撩了撩裙摆上的刺绣,叹道,“我呢,只能在饮食上下文章。”
“也对,”杨玉苏笑着接话,“您领着尚食局的差事,可不得在饮食上下功夫么。”
皇宫有六宫一司,六宫分别是掌文书的尚宫局,掌礼仪出行的尚仪局,掌衣裳配饰的尚服局,掌饮食药物的尚食局,再有料理皇帝起居的尚寝局,及针线女红的尚功局,这里头要属尚功局差事最为繁琐,也最没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
凤宁当初就被毛春岫给挤去了尚功局。
除此之外,更有凌驾六宫之上,纠察宫闱,掌责罚戒令的宫正司,这里的嬷嬷都是太后的人。
章佩佩挑了最适合她的差事。
“可是陛下此人不耽女色,也无口腹之欲,我是一肚子本事无用武之地呀....”
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爬起来将凤宁给拽回神,
“好妹妹,是不是宫里的吃食皇帝吃腻了,赶明儿你给我做些别样的点心来,我拿去讨好皇帝?”
凤宁哪能拒绝她,翌日晨起,三位姑娘一头扎进小厨房,章佩佩和杨玉苏打下手,凤宁掌勺,要什么,递什么,凤宁想着前几日给裴浚做那道积玉糕,他吃得一块不剩,男人的口味大抵相似,决心又做一盘积玉糕。
比起上回,她今日又换了个花样,在积玉糕上雕刻了一幅龙舟戏鱼图,又点缀了些许月桂,这东西她本寻不到,但难不倒章佩佩,三位姑娘忙通一上午,至午时初刻,完成了三道精美绝伦的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