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无计可施。
罢了,再等一等。
她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帮着他将被褥捋了捋,脚尖也盖上,收拾碗筷拎着食盒出去了,待她离开,裴浚冷不丁睁开眼,看着头顶明绿的横梁,沉默了好久。
堂堂帝王,这算什么?
大约是累及,这一次闭上眼人就睡着了。
片刻,凤宁提着错金银壶进殿,床榻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便默默侯在门口角落里,站了一会儿,柳海在明间朝她招手,示意她去用膳,等再回来时,已是夜深,下弦月微微在窗边探出一角,窗明几净,凤宁坐在脚踏,看着睡熟的男人,望出了神。
迷迷糊糊的,就靠着榻沿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浚半夜渴醒,昏懵睁开眼,那张明致娇艳的脸蛋就这么落在他视线里,像是九天下凡的玄女,一身月白的衣裙,洗尽铅华,说不出的柔婉清丽。
他方才哪里是没瞧她,是瞧见她不同了。
说话落落大方,衬着那眉眼有一种极为敞亮的美。
宫外的日子就这么好?
裴浚心里五味陈杂。
裴浚这一觉睡得如何不知,凤宁却一觉却睡得极好,醒来窗外刚泄进一线天光,硕大的格栅雕窗前磊磊落落立着一人,挺拔修长,宽袍浮动,有如人间谪仙。
凤宁定了定神,扶塌而起,再看自个儿竟然睡在了皇帝的卧榻,这下脑门出了一层大汗,慌忙从床榻滑下磕头,
“陛下,臣女失礼了。”
裴浚正在思索昨日未尽的朝务,闻声转过眸。
借着朝霞瞥见她面颊一抹红晕。
心情莫名好转。
回到床榻坐着,底下犹有余温,换作过去他不知多嫌,眼下踏踏实实坐稳,“给朕倒杯茶。”
他醒来有一会儿了,烧退了,人也精神了。
凤宁却头皮发麻,昨夜莫非她爬床了?还是他让的?
眼下纠结这些已毫无意义,凤宁挪着膝盖侧过身,从矮柜上倒了茶给他,裴浚接过,正慢条斯理喝着,却见凤宁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加眉朝他郑重行礼,
“臣女感激陛下宽宥之恩,更感念陛下教导提携之恩,臣女此生受用不尽,往后臣女不能侍奉您身边,还望您珍重身子...”说到这里,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抬着脸与他一个大方明亮的笑,
“陛下,凤宁告退了。”她柔声说着。
若是可以,往后再也不必见了。
朝阳从云层下蓄势跃出,将殿内那层若有若无的暧昧与暗煴给驱散,唯剩一室空明。
裴浚脸上所有情绪淡下来,喝了一半的茶盏搁下,昨夜挨着她睡了一晚的熨帖也若那次的烟花一般转瞬即逝,他无悲无喜盯着面前的虚空,薄唇抿紧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在跟他告别。
凤宁连磕了三个头,随后亦步亦趋退至门口,那道身影如惊鸿一般就这么从他视线里消失。
他喉咙几度翻滚,想开口挽留她,告诉她,那就做他一辈子的女官,至少人在身边。
他的尊严没有准许。
他的骄傲也不许他低头。
第54章
凤宁退出文华殿,瞧见柳海在文华门前交待小太监传早膳,便笑着过去施了个礼,
“柳公公,臣女要出宫了,出宫之前,臣女能去一趟养心殿吗,您知道,臣女尚有些东西落在那儿。”
柳海见她这么快就要离开,心里无比遗憾,却也不能说什么,至于那些东西,如今可都成了养心殿的宝贝,谁也不许碰,谁也不许挪,又怎么可能任由凤宁拿走,于是含糊回了一句,
“可是罪过了,先前被宫人不小心给扔了,还请姑娘见谅。”
那里头可有乌先生的两本校对稿呢,凤宁心疼得不得了,可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那我能去寻一寻卷卷吗?”
可千万别,那卷卷如今成了养心殿的山大王,皇帝靠着他一解相思愁,岂能说抱走就抱走?
于是柳海又寻了个借口,
“卷卷?哦,那只猫是吧?这样吧,咱家遣人帮您找一找,等找着了吩咐人给您送去?”
凤宁不无失望,却也只得如此,“那就多谢公公了。”
出了东华门,这一回心情倒是无比舒泰。
该说的都说了,往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该是再无瓜葛了。
今日恰巧休沐,凤宁在灯市租了车子,径直回了李府。
照旧打乌先生的学堂进了李府,给他问过好,回了自己的闺房。
凤宁的闺房挨着李府西边,名为香翠阁,过去是她母亲沐姨娘所住。
初见沐姨娘,李巍惊为天人,起先好些年宠在心尖上,只要沐姨娘要的,李巍拼了命也给她送来,可久而久之,李巍发觉沐姨娘对他始终情浅,之所以委身也是被逼无奈,慢慢的就淡了心思,沐姨娘死时,李巍并不在场,后来得知她遗言不入李府墓园,彻底动怒,由此对着沐姨娘那口气便发泄在凤宁身上,任由嫡母蹉跎她也不管。父女俩感情自然也称不上亲近。
李巍被贬后,原先伺候凤宁的丫头婆子给发卖了,如今侍奉凤宁的是新遣来的一个丫鬟,名唤素心,原是李巍茶房的大丫鬟,那夜被临时调拨给凤宁,又得李巍敲打,伺候还算尽心。
回到园子,沐浴更衣凤宁便坐在案后继续译书。
前日接了一个私活,帮着译一份西域来的货单,货单足足有二十多页,不逊色于一册书,对方给的银钱也很丰厚,有三两银子,当的凤宁一月份例,凤宁译地自然兴致勃勃。
凤宁相中了城隍庙西市口的一间小铺子,这一带夷商甚多,来自西域诸国,对译注需求十分的大,凤宁琢磨着私下支个铺子,专行译书之事,那间铺子铺面极小,只供搁置三两张桌案,一个茶几,真正的巴掌之地,价钱不贵,盘下来大致只要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尚需时日,但租金应该不高,得了空请牙行的人帮着问一问,实在不成,先租下来回头凑过银子再盘下便是。
这一忙活很快到了午时,素心与她送了膳食过来,用过午膳,凤宁出门消食,行至花厅处,便见一穿着殷红对襟褙子,满头插着金钗步摇的女子,坐在花厅内绘画,瞥见凤宁在窗外石径路过,她含笑道,
“二妹。”
凤宁立在窗外,朝她淡淡颔首,“大姐回府了?”
李云英自凤宁出宫那日起,躲在外祖家避风头,直到昨日方回府,从韩子陵退了她的庚帖起,李云英几无宁日,心里不知多埋怨凤宁,她素来心高气傲,从不在李凤宁跟前示弱,即便心里呕得慌,对着凤宁却还是保持嫡姐的雍容。
她搁下狼毫,起身绕出门槛来到石阶前,打量着一年多没见的妹妹,
“妹妹到底在皇宫里犯了何事?连累爹爹整日疑神疑鬼?”
凤宁对着李府便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随口敷衍一句,
“姐姐想知道,那就去锦衣卫衙门问一问?”
李云英被噎,“妹妹如今是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家里耗着吧?”
凤宁讽笑道,“怎么?姐姐想我嫁出去?哪有长姐待字闺中,先嫁妹妹的道理?不如姐姐先把自己嫁出去再与我来说这话?”
这话就是捅了李云英的心窝子里,她险些维持不住风度,咬牙道,“若非你在行宫见了那韩子陵,编排了一番,我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田地。”
凤宁嗤笑一声,“哟,抢了别人的婚事还这般理直气壮,但凡你的婚事名正言顺,韩家也没资格退你的婚。”
李云英这下脖子都给胀红了,她气得跺脚,“李凤宁,你还在我母亲底下讨活,可别这么嚣张。”扔下这话,李云英急眉赤脸地回了房。
凤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
当初她指望嫡母帮她操持韩家的婚事,一味忍辱负重伏低做小,最后落个被背叛的下场,如今冷眼旁观李府诸人,听闻她闯了便吓得躲去了别处,可见都是吃软怕硬的小人。
我进敌退,往后不必给她们好脸色瞧。
到了傍晚,李巍下衙回府,一家人在花厅用膳,这还是凤宁入宫后阖家第一次团聚,看着气质大变的小女儿,李巍和柳氏心情颇有些陈杂。
大约是不适应多了个凤宁这么个“外人”,柳氏四人吃得心不在焉,凤宁倒是没管他们,一门心思填饱肚子。
李巍用完膳,柳氏循旧问起他在衙门的事,偏生凤宁迟迟不离开,她止住话头先问凤宁,
“凤宁,你不是忙么?我有话与你爹爹说,你先回房歇着吧。”
凤宁起身施礼,“母亲,女儿也有事想与爹爹和您商议。”
李巍和柳氏交换了个神色,心中一凛,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吧。
“你说。”李巍神色严肃道。
凤宁坐下来继续道,
“父亲,母亲,自我姨娘过世后,我的月例便由母亲收着,如今我已长大成人,这些月例是否可以全部归还于我了?”
柳氏一听要银子,额尖一跳,“我替你收着是没错,可你入宫之时,银子已交由你爹爹拿去替你打点,早就花没了。”
凤宁道,“这就好笑了,嫡姐与永宁侯府结亲时办的席面,也都是由她自个儿出钱?”
柳氏喉咙一哽,有些理屈,她绷着脸朝李巍使眼色,示意他应付。
李巍轻咳一声,与凤宁解释,
“凤宁啊,自你爹爹我被贬,家中境遇大不如前,以前你母亲替你收的银子着实被爹爹挪用了,你可记得上回你从我手里拿走的四十两银子?那不就是你的月例?”
凤宁便掰起手指跟他算,“嫡姐一月份例二两,我一两,十年过去,总共也该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即便那四十两算我的,那您也该补我八十两银子。”
李巍头皮一炸,“你爹我一年俸禄不过三四十两,你让我去哪里给你弄八十两银子。”
凤宁反驳,“您的俸禄是不多,可这些年来您也从来不靠俸禄活着。”
李巍气得脸一板,“李凤宁,你就非要闹得家里不安生?”
凤宁也皮笑肉不笑,“您生了我,却不养我,是何道理?既然不拿我当人看,您干脆写一份亲绝书与我,我与您恩断义绝,从此自立门户。”
凤宁今日打定主意,要么给钱,要么走人,她总该得一处好。
李巍一听这话,鼻子都给气歪了,霍然起身,“你敢!”
凤宁也跟着起身,从容一笑,“爹爹,女儿如今可是被皇宫驱逐出宫的人,身上背着诛九族的大罪,活一日算一日,还有什么不敢的!”
李巍给噎个半死不活,“你这是非要气死我....”他喘着气眼神直往柳氏觑,如今的凤宁就是个小祖宗,打不得骂不得,还得供着。
柳氏却不想接这烂摊子,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扯起儿子,转身就离开了,总归李家的财权都握在她手里,李巍想拿银子给凤宁也是没门。
李巍见妻子离开,自个儿也转身大步往前院书房走,李巍前脚跨进书房,凤宁后脚跟了进去。
凤宁也不说话,就杵在他案前。
李巍给气的没脾气了,指着窗边炕上道,“祖宗,你消停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