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依言坐下。
李巍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心绪万千,软下语气说好话,“你母亲正在替你张罗婚事,你出嫁得要嫁妆银子不是?家里委屈不了你,你如今就好生当你的夫子,等亲事说好,你安安分分嫁过去,一辈子图个安稳可好?”
凤宁也不跟他斗气了,以防他真给她惹回什么男人,回头平白生事,遂语气平静回,
“爹爹,不瞒你说,女儿早被陛下临幸了...”
李巍闻言脑门如同炸开一道雷,
“什么!”他踉跄起身,飞快冲至凤宁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珠子险些要爆出来,
“你没糊弄爹爹?可确有此事?”
凤宁一阵羞愤,起身道,“这种事女儿能骗你?”
“那你怎么出了宫?陛下为何不曾给你封妃?”李巍眼神发紧。
凤宁轻轻瞥着他,慢声道,“女儿服了避子丸,触怒陛下,被逐出宫。”
“避子丸”三字,从李巍脑门顶刮过,他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一个踉跄,彻底栽倒在地,
“你...你...”
这何止是杀头的死罪,简直是诛九族的大罪。
女儿可真没糊弄他。
就这句就跟要了他命似的,李巍秧秧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他目色空洞望着前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
凤宁倒是耐心将他搀起,将人搁在圈椅里,随后俏生生问他,
“爹,那现在能给银子了吗?”
李巍这会儿撞墙的心思都有,现在看女儿就跟看一尊随时能点燃的炮火,而这尊炮火顷刻能要了他的命。
都没功夫去计较为何她要服用避子丸,李巍强撑着起身,慢腾腾摸至书架后,从暗壁处掏出一个匣子,往桌案一扔,有气无力指了指,
“这是爹爹偷偷抹下的私房银子,总共有两百两,足够弥补你这些年的月例了。”
凤宁打开匣子,一张张银票数过去,总共有二百三十两银子,当年她母亲过世,手里留了些余钱被李巍拿走,再合计这些年的月例,亏是亏了一些,也大差不差了。
凤宁留下十两银票给他,
“那剩下的女儿便拿走了。”
凤宁潇洒地转过身。
独留李巍一人颓然陷在圈椅里。
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懊悔,懊悔当初不该送李凤宁入宫。
若让她安安分分嫁去永宁侯府,如今他该是永宁侯府的亲家,在京城都能抬头挺胸做人了。
眼下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又怪谁呢?
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这是在惩罚他呢。
往后积些德,求死得不要那么难看。
撑着这口气,李巍回了后院,见柳氏母女二人不知在商议什么,也不管青红皂白,进去一顿喝骂,斥责柳氏教女无方,
“你又撺掇着英儿做什么坏事?她如今丢了永宁侯府的婚事,正是要低调为人之时,你做母亲的好歹规劝她,叫她本分为人,往后也好寻个体面人家。”
柳氏何时被丈夫骂过,当着女儿的面颇有些下不来台,顶嘴道,“当初调换婚事的主意又不是我一人出的,怎么,如今老爷都算到我头上来了?”
李巍被诛九族的大罪压着脊梁,情绪正无处释放,便与柳氏吵了起来。
这下可好,夫妻俩老底都被对方给揭了,唬了李云英一跳,只管跪着磕头求二老莫要再闹。
最后李巍负气坐下,言简意赅道,
“别的我也不管,只一处,往后凤宁要什么都应了她吧,也不许再动歪心思。”
柳氏满脸不可置信,“怎么?那小狐狸精又怎么蛊惑你了?”
小狐狸精四字触了李巍逆鳞,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柳氏脸上,彻底动了怒,
“放肆,她是我女儿,你敢这么说她?”
李巍心里真正想的是,那可是皇帝的女人,谁也不敢藐视,否则与藐视天威何异?
柳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她捂着脸痴痴望着素日敬她的丈夫,满眼陌生,“老爷,咱们夫妻几十载,你从未与我说过重话,今日却打了我...”
这话倒是勾起了李巍思量,看来他这些年是过于纵容柳氏了。
“总之,今日这句话我就撂这了,善待凤宁,否则咱们全家都得玩完!”
李巍说完这话又折回书房歇着去了。
李云英看着走远的父亲,俨然跟塌了天似的,抱紧了母亲,
“娘,娘,您先别生气,别跟爹爹急眼,咱们慢慢来....”
再说回凤宁这边,粗粗算了下手头的银子,也有两百七八十两了,应该大差不差,翌日便前往城隍庙,梳着妇人髻刻意扮老了些,托牙行问了价,果然要三百两出头,还差一些,怎么办,凤宁寻杨玉苏借了五十两银子,留下十两嚼用,其余的全用来盘下这间小铺子。
去市署办好手续过完户已是五日后,凤宁又将素心带过来,让她帮忙收拾店面,支个摊子。
“往后跟着我,比府里,我额外再添你五百钱。”
可把素心高兴坏了,李巍再三嘱咐她照料好凤宁,素心岂有不听的,便替她坐镇铺子。
招牌挂上,便算开张营业了。
还别说,凤宁这门生意绝无仅有,又恰恰是附近夷商急迫之需,半日光景便有人问上门,
素心便将凤宁翻译过的例文交予他们瞧,“我家掌柜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信你去番经厂打听打听,这册书可是他们刊印的?”
见客人尚有迟疑,素心又道,“哎呀,别瞻前顾后了,先留下文册,明日再来,若是译的好,您再给银子也不迟呀。”
开张第一日便收了四项活计,凤宁都顾不上回府,当夜便在学堂值房忙活起来,翌日东西交出去,一行行规范的字迹简直是无可挑剔,对方满意极了,一问价格,说是开张优惠价,更是大喜过望,逢人便推荐这家铺子,不消数日,已小有名气。
欧阳夫人眼看她风生水起,一面替她高兴,一面担忧道,
“回头可别舍下我,专职开译铺去了。”
凤宁笑着回,“您就放心吧,我的志向便是做一名传道授业的女夫子,外头再多的银钱都撼动不了我,您放心将学堂交予我,我还要教出更多出众的女学生,将来好有人承我衣钵呢。”
“好,冲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欧阳夫人见凤宁来往奔忙实在是心疼,少不得想了辙安置了另外那位周教习,给凤宁腾出院子来,凤宁带着素心踏踏实实住在小跨院,只是偶尔还是要回一趟李府,一来素心爹娘都在李巍跟前当差,二来也得时不时回去探望乌先生,就这样,休沐那两日她回府,其余时候大多留在学堂。
日子充实又忙碌。
凤宁从未这般踏实。
她这头一踏实,柳海就不踏实了,凤宁的消息一日不落报至养心殿,柳海眼看凤宁将皇帝忘了个一干二净,越发坐不住了。
人家凤姑娘在外头吃香喝辣如鱼得水,御书房这位却成了个闷葫芦。
自那日见一面后,原先那股戾气倒是没了,可人越发沉默,朝务是一件没落,就是过于吹毛求疵,过去吏部那套考核弃之不用,建了一套全新的考核规制,以各科给事中为肱骨,每份诏书发下来,均在给事中处登记挂牌,牌子挂上,限命多少时日办完,若有拖拉延误者,一律查办。
政务效率大大提高,原先一月半月的事,如今十日内准落实到位,真正受益的是底下的事务衙门及全境百姓。
中央官署区的风气为之一振。
只是,先帝朝懒淡惯了的朝官如何扛得住这般高压之策,个个怨声载道。
官员们尚且战战兢兢,御前这些领班女官,就更称得上如履薄冰了。
拿杨婉来说,这么稳重从容的人儿,前个儿也被皇帝拿了错处,一顿狠罚。
这一日午后,诸位大珰均在养心殿外站班。
东厂提督黄锦摸了摸鼻尖,微微靠近拢袖出神的柳海,
“老祖宗,这事您得担着,总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大家伙不要活了?还是得想个辙将凤姑娘请回来,熄一熄陛下的火?”
柳海斜睨着他,“你以为我不想?可事儿能成吗?我是能将人威逼利诱弄进宫,可人家姑娘心里不乐意,再吃一碗避子丸,或是寻死觅活,出了事谁担责?”
黄锦抹了一把汗,站直身子,“这可咋整?那头彻底收了心,这边一声不吭,回头苦得可是咱们。”
“万岁爷也苦着呢。”柳海叹着气,“昨个儿摸着那幅画出神了许久。”
当初凤宁从裴浚手里讨了一幅画,原是要做灯笼用,见他画了自个儿,就没舍得,西围房值房人来人往不便,她便搁在御书房书架上藏着,昨日一场大风,不小心将书册卷落了地,那幅画好巧不巧摊在裴浚眼前。
裴浚神色一恍,视线就这么定住了。
韩玉见他目不转睛,悄无声息将画卷呈放御案。
离得越近,那眉目越发清晰了,裴浚像是烫眼似的,反而移开视线,继续垂首批阅奏章,就这么忙到夜深人静,冷不丁一抬眸,那画里的人儿风采涤涤地朝他嫣然一笑。
那一瞬,有一种抽丝剥茧的闷胀,酸酸涩涩在他腹部,胸膛,甚至唇腔游走。
眉眼仿佛是照着她拓印下来的,生动明媚,每一笔都是他亲手所绘。
缓缓将画像卷起,他握着画端磕在眉心,重重吸了一口气。
那日说开,他后来细细想了一遭,她那性子着实不适合皇宫,既然她要自由,他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不是非她不可,成全她。
至于心里那点酸胀,过一段时日自当消除,是以这二十来日,他试着让自己淡忘这么个人,全身心投入朝务。
锦衣卫每日均有一份单独的奏报,上头事无巨细记载着李凤宁的一举一动,邸报全部锁在盒子里,他不曾动过。
他以为不去想,不去碰,就能心如止水。
可现在,仅仅是一幅画便叫他兵荒马乱。
翌日内阁议事,议得正是下半年的户部开支。
杨元正头风犯了,不曾跟裴浚打擂台,今日氛围罕见圆融。
梁杵的折子内阁给过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柳海吩咐人传膳,几位阁老陪着裴浚在文华殿说话。
裴浚大多时候脸上还是挂着笑的,斯文清峻,风度不减。
见杨元正时不时揉一揉额尖,便嘱咐人去煮一碗川芎药汤给他缓一缓。
正是君臣融洽之际,礼部尚书袁士宏猛然想起一桩事,
“哎呀,好像再过数日便是首辅大人七十大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