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流传下来的祖师事迹,无外乎“济世救人”四个字, 且以苍生为重。
天下盖苍生,你是苍生,我是苍生,他也是苍生。
十皇子也是苍生。
若十皇子果真有救国之能, 他可以献祭自己拯救苍生,以一人利天下。
但别人不能逼着他去救, 尤其是道门中人。
神妙真人在十三年前做下的种种, 看似是济世救人,实则却犯了道门中的大忌, 造下了一桩杀孽。
的确如盛瞻和所言,只有妖道才会这么做。
但她有些不明白:“十皇、十弟当年以身献祭, 天下皆知,如果这事当真不妥,是妖道在兴风作浪,为什么没有道门中人出来阻止他呢?”
盛瞻和道:“谁来阻止?是那些贪利敛财的宫观观主,还是不知所踪的高人隐士?”
“纱儿以为,当今世道只有他一个妖道横行?当年散布双生皇子不祥的钦天监不是妖道?正虚观里逼良为娼的女冠不是妖道?”
他冷笑一声:“不说道门里都是些汲汲营营者,保有一点灵光者万不存一,就说那些真心向道的,又有几人修出了真本事,敢对上能呼风唤雨的妖道?”
“如今的道门,根已经烂透了。”
觅瑜的心重重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强烈得让她差点喘不过气,仿佛一排巨浪朝她兜头打来,把她淹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这是他对神妙真人的恨吗?对道门的恨吗?
这恨意是出于身为太子的他,还是奇王的他?
抑或者——是出于失去了同胞兄弟的、真正的他的恨?才会如此痛彻心扉,寒凉透骨?
觅瑜的心弦一阵颤抖。
她眸光晃动,想说不是这样,道门并没有全部烂透,譬如她娘亲出身的清白观,就是一个很好的地方,里面的人都很好很好,是真正的道士。
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害怕她说了之后,他会反问她,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当年站出来,拯救他弟弟的命,是因为胆量不够吗?还是因为能力不足?
她只能喃喃唤道:“瞻郎……”
这一声呼唤似乎带有什么特殊的功效,盛瞻和不过一个敛眸,神色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冷静、淡然,仿佛刚才那股强烈的恨意是她的错觉。
再抬起眸时,他又成为了她的瞻郎。
“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原因。”他道,“那就是十弟没有真的失去性命,三年大旱却真的由此而解。”
“也许,在道门中人看来,这是神妙真人的计策,以假势借真气,既保全了十弟性命,又解救了天下人。”
“他不是妖道,而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心怀慈悲,道术高超。”
他含笑看向她:“纱儿说,是也不是?”
觅瑜没有说话。
她的眼眶有点发热,连忙垂下眸,避开他的视线,不欲叫他发现。
他这话不无道理,如果十皇子没有事,旱灾却仍旧解了,不管这是神妙真人的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众人都会往好的一面去想,认为真人真的有大神通。
只要十皇子不死。
然而……
她竭力平稳住声线,露出一个笑容:“这,纱儿也不清楚,或许吧……”
她转移话题:“总之,真人在那天晚上前来东宫,告知我们府里会出事,所以瞻郎才会提前等在西院?”
盛瞻和也没有同她在神妙真人的好坏上多做纠缠,颔首:“不错。”
“可你怎么知道要在西院等我呢?”她不解地询问,“真人不是只说了‘汇气之眼处西’这一句吗?瞻郎是怎么推算出它是指西院的?”
推出与她有关倒不难,神妙真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就在他们大婚前夜,又有天府星和东南方两个佐证,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她。
可是汇气之眼处西——这几个字,他是怎么推算出西院的?
盛瞻和道:“正月时,我上你们家提亲下聘,曾被岳父领着在府上游览,路过一趟西院。”
这事觅瑜记得,原本是她娘亲的主意,让她领着他逛一逛,说说话,增进一下彼此间的了解,免得她连要嫁的夫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虽说她曾与奇王的他相处过一个多月,但她要嫁的是身为太子的他,两者不尽相同,她提前了解一下没有坏处。
然而那时的她因为害羞,没有在第一时间应下娘亲的话,等她准备点头时,她的爹爹已经抢先一步揽下差事,她也只能作罢。
当天晚些时候,祝晴差点没把赵得援的耳朵扭掉,骂他:“太子殿下是向纱儿提亲,不是向你!你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破坏你女儿的姻缘?”
赵得援一边叫疼一边喊委屈:“疼疼、夫人轻点!哎哟,我这不是为了避免冷场嘛,你没看当时纱儿那鹌鹑样,叫她半天也不应,让人家殿下怎么想?”
祝晴更气:“你女儿要是鹌鹑,你就是熊瞎子!你只看见了纱儿在开头不应声,没看见她后来要点头答应?你这眼睛长来做什么的?”
“哎哟喂——疼,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明日!明日我就请太子殿下过府,让纱儿领他游园,如何?哎哎哎,夫人别拧——”
教训完丈夫,祝晴又转头说她:“你也是,从前和奇王殿下相处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今日换了太子殿下,你就不会说话了?”
她纠缠着十指,忸怩地回答:“奇王、奇王与太子殿下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奇王又不是女儿的未婚夫婿……”
“就是,纱儿是个姑娘家,害羞是正常的。想当年我向你师父提亲时,你不也羞得不理我了?她这是随了你的性子,怪不得她。”
“好啊,这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哎哟哟,疼疼疼——为夫错了,为夫真的知道错了,明日我就把太子殿下请来,夫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盛瞻和没有再被请来,纳彩是六礼中的压轴礼,再之后就是迎亲,在此期间未婚夫妻不得见面,觅瑜也有许多规矩要学,更是没时间去想别的事。
直到大婚前夜,他们才见了第二面,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谈。
想远了,觅瑜把思绪拉回来,看着盛瞻和道:“然后呢?瞻郎在路过西院时,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盛瞻和道:“没什么奇怪的,就是看了一眼,听岳父说了两句。”
觅瑜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的爹爹虽然在审问犯人时言辞锋利,能逼得人崩溃,平日里却颇有些不着调,尤其在涉及家人时,总是语出惊人,气煞人也。
盛瞻和又特意点了此事,想来她的爹爹没有说出什么寻常的话。
她有些不安地询问:“爹爹他……说了什么?”
盛瞻和看着她,唇角微勾,弯起一抹浅笑。
“岳父说,你小时候有一次犯错,被罚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你就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跑到西院,偷偷架梯子翻墙跑了出去,让他和岳母一通好找。”
“为此,岳父特意嘱托我,别看你面上文静乖巧,实则胆量颇大,总喜欢不声不响地做下惊人之举,让我以后好生管教,切莫被你的外表欺骗。”
觅瑜:“……”
盛瞻和:“果然,岳父说得很对,纱儿在安静待嫁三个月后,于大婚前夜做出了惊人之举。若非我去得及时,恐怕你与我的名字就要天下皆知了。”
觅瑜:“……”
盛瞻和:“还和小时候一样去了西院。”
觅瑜:“……”
盛瞻和:“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准备爬梯子翻墙出去?”
觅瑜:“……”
她后悔了,她就该在四个月前应下娘亲的话,领着他在府内游览,和他好好培养感情,而不是让她爹爹抢先,把她的里子面子全部卖了。
她干巴巴地开口,转移话题:“所以,瞻郎是因为此事……才想到西院的?”
“算是吧。”他道,“虽然施不空说得耸人听闻,但有大批禁军守着赵府,我不认为能出什么事,就随意去了一趟西院,回忆岳父谈论你的往事。”
觅瑜:“……”他能别提这事了吗?真是叫她臊得慌。
她漾出一抹笑,带着点讨好卖乖地道:“看来瞻郎运气很好,一下就猜中了纱儿的去处。”
“运气不好也无碍,左右府里的禁军是我的人,你一路行迹匆忙难以掩盖,我只消询问一声,就能立刻得知你去了哪里。”他道。
“就是令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迷晕了看守在闺苑外面的护卫,要知道,他们都是精心训练出来的好手,寻常迷药且迷不倒。”
觅瑜:“……”
望着数度陷入沉默、以至于有些坐立不安的妻子,盛瞻和露出一个轻笑。
“当时我就在想,看来我是娶了位杏林仙子。不错,挺好的,我很喜欢。”
第38章
觅瑜的脸有些红了, 因为尴尬,也因为害羞。
他怎么总是喜欢在重要的地方讲一些无关要紧的话?还摆出一副沉稳镇定的模样,仿佛都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她垂下眸, 轻抿丹唇, 浓密微卷的睫翼显得她分外乖巧, 花瓣似的唇瓣泛出莹润的光泽,使她看起来像一朵盛开在枝头的海棠花。
“瞻郎谬赞……”她小声道,“往后,纱儿不会再那般冲动行事了……”
盛瞻和微笑着抚上她的脸颊:“我没有说你做得不好。能一下子迷倒这么多人, 说明你的医术很高明,这很好,我不用再担心你没有自保能力。”
觅瑜脸上的热度又增加了, 这回是纯粹因为害羞。
她轻应一声, 把话拉回正题:“能够在西院遇到瞻郎, 阻止我的愚蠢举动,是纱儿之幸……”
“不过, 瞻郎为什么会来呢?以瞻郎对真人的态度,我……不觉得你会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来找我,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盛瞻和道, “我想不通,便干脆顺着他的话, 去你们府上一探究竟。”
她心中一紧:“瞻郎不怕这是一个陷阱吗?”
他面色不变:“我的人在你们府上守了三个月, 若还是被设下陷阱,就是我无能, 我认栽。”
觅瑜一怔,意外于他的回答。
这份淡然处之的自信和气度……真是叫人心醉, 她好像又多喜欢了他一点。
她低下头,缱绻漾笑,浅声道:“所以,瞻郎选择了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