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沈霜野语气如常。
谢神筠转过脸,目光淡淡掠过裴元璟,没有与他寒暄,而是说:“时辰已不早了,明日还有大朝会,就不多留了。”
沈霜野也不再多留,宣蓝蓝挤上马车同沈芳弥坐在一处,又掀开帘子同荀诩道别。
他二人倒是依依不舍,眼见着裴元璟身影没入灯火,沈芳弥忽然道:“那是裴大人吧?”
“嗯。”沈霜野没有看她,只觉得沈芳弥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
沈芳弥仍在看裴元璟,轻声说:“他同暮姐姐,是未婚夫妻呢。”
——
不过片刻,偌大的宫门前便只剩了寥寥几人。
裴元璟立在雪中,问:“方才你脸色不对,谢神筠对你说了什么?”
陆庭梧已恢复如常:“她在同我说点心。”
“冬日虽然寒冷,但点心也不宜久放。”裴元璟目光远眺,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郡主因一盘点心坏了肚子,自然要找罪魁祸首。”
“郡主是千金之子,谁敢叫她涉险?”陆庭梧道,“那盘点心可不是我送的,如今郡主是把我当成那盘点心了。”
连太子都把他叫去敲打了几回,陆庭梧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谢神筠今日试探于你,是要你自乱阵脚,不必在意。”说回孤山刺杀案,裴元璟道,“这案子不日将结,牵扯不到你身上来。”
裴元璟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样说,陆庭梧反而更不能放心。
陆庭梧探究似地看着裴元璟,言语中更有试探:“珩之,那点心不会是你送的吧?”
他揣了这问题几日,一直没问出口。但思来想去能在长安城外伏杀谢神筠还能做得了无痕迹的也只有那几个人。
陆庭梧最先怀疑的就是裴元璟。
裴元璟转眼看他,甚是平和:“陆庭梧,你是在说我为你设局去伏杀我自己的未婚妻?”他没有叫陆庭梧的字,眼神透出若有似无的冷,“你是今日忽发头疾吗?”
陆庭梧尴尬一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在意。”但实际上对这个问题他远比裴元璟在意,接踵而来的是另一句试探,“的确,你同阿暮好事将近,实在不必如此。”
裴元璟同谢神筠的婚约是扎进东宫的一根刺,梗在每个人的心头。
陆庭梧尤甚。
太子曾当着东宫属臣的面恭贺,为的便是表明态度,他是裴元璟的挚友,却也当自己是谢神筠的兄长。
在这场婚盟里,太子估计是唯一真心实意高兴的人。
“不必试探,”裴元璟没有耐心与他周旋,直截了当地撕开那层假面,“婚事既定,只代表一件事。”
裴元璟声音极轻,落地却如惊雷:“圣人杀心已起。”
——
今夜是亲事议定之后谢神筠与裴元璟头一次见面,多了未婚夫妻的名头,阿烟难免便多关注了几分。
“娘子,裴大人生得倒是好看。”阿烟转了转眼珠,道。
谢神筠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尚不明朗,连阿烟也瞧不分明。
谢神筠淡道:“旁人生得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
阿烟便不再开口。她重新添了炭火,摆了果盘,专心收拾好车内的摆设,又算起明日要发给下人们的岁钱,挨个装好。
嘴里还嘀咕着,约莫又是在算今日撒出去了多少银子。
谢神筠瞧着她忙活,忽地悄无声息地摸了摸袖袋里藏着的一把小金珠,到底还是没拿出来。
——
今年敬国公同宣盈盈都没有回京,宣蓝蓝兴高采烈地蹭上了定远侯府的马车,还准备去蹭一宿侯府的房间。
只是他刚跨进侯府大门,就被沈霜野提住后领,一只手伸到他眼前,颇得讨债的精髓:“还钱。”
“什么钱?”宣蓝蓝装傻。
沈霜野道:“你在朝云坊打架,我替你赔的银子。”
“大哥,”宣蓝蓝试图套近乎,“咱俩谁跟谁——”
沈霜野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咱俩还是表的。”
“不是记性不好吗……”宣蓝蓝哭丧着脸,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金子就被迫还了债。
沈霜野面不改色地接过宣蓝蓝的荷包,似乎是要掂量着里面的钱够不够还,只是刚拿到手眉头便忽地一皱。
他没表露出异样,佯装无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将谢神筠给的两个荷包一齐拿了出来。
宣蓝蓝那个倒出一堆小金猪,沈霜野只晃了一眼就知道有十二个。
至于他自己那个——
沈霜野数钱的动作一停,从荷包里倒出一袋石子,院子里铺路那种。
旁人都是金豆子,独他是一袋石疙瘩。
白高兴一场。
沈霜野被气笑了。
——
初一是元正大朝会,四海来朝、千官同拜,金光潮涌万千宫阙,显出巍峨气象。
天子携皇后登临御阶,沈霜野随百官觐拜,目光掠过高处并肩而立的帝后时心下却不由一沉。
入冬以来皇帝病过好几场,因此都在西苑静养,沈霜野觐见时他都只着道袍,虽有病容,但都被敛于帝王威势之后。
但他今日站在同样俯瞰万民朝拜的皇后身侧,却是衮冕珠旒也撑不起他身上日薄西山的苍暮之气。
反观皇后,却正以雍容国色立于云端,俯瞰阶前荣华。
圣人。
从前的天子称谓如今已然成为了皇后专属,这九重阙之上的人与她夫君共享的不仅是万民朝拜的资格,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连储君都只能俯首。
谢神筠为女官之首,同样侍立在侧,沈霜野在她看来前便收回了目光,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谢神筠眸光很静,她目光所及是大周储君。
太子正从皇帝手中接过祭天文稿,他还那样年轻,明亮灿烂得如同初升的旭日,能灼伤人眼。
他距离那万人之上只有一步之遥,却如隔天堑。
钟声敲过九响,日光渐隐于云层。
谢神筠若有所觉,昏暗天穹下延熙二十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她肩头。
这是延熙二十年的元正,新的一年就在风雪中开始了。
——
正月里长安各坊市俱是爆竹喧嚷的烟火气,谢神筠觉浅,夜里睡得不安稳,初三一过就回了梁园。
孤山寺的废墟没被清理干净,禁军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有谢神筠发话,谁也不敢动。
如今是积雪掩盖了废墟,等开春雪化,这里就该烂成一块疮疤了。
谢神筠撤了帘,道:“把这里清出来吧。”
元正一过紧接着就是明堂朝会,政事堂群臣受召入阁。
年后铨选,还需政事堂诸位相公商议,主试官仍由兵、吏二部尚书担任,唯独“省眼”1一职年前有缺,贺述微已将人选荐至桂堂,只等皇帝同意。
今年的祭天大典因天子抱恙,只能让太子代行,圣上要修的紫极宫也要提上来,桩桩件件都是事。
皇后挑了紧要之事一一议过,至午时才散。
各部官员鱼贯而出,几位宰相落在最后。
散朝后各部都想将户部尚书岑华群找上一找,年初到处都等着要银子,就等着财神爷发钱。
谭理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才瞧见岑华群半张脸,没等把人堵上,岑华群便如雨滴隐入池塘,顷刻就消失了。
谭理才叹口气,旁边就有人把话接上了:“岑尚书真是老当益壮。”
沈霜野着朝服,玉质金相,气度雍容,混在一众年过半百的文臣里格外显眼。
沈霜野与他道:“我听说岑尚书年轻时去过西北历练,果然名不虚传。”
岑华群是出了名的滑不溜手,轻易别想堵到人。
“在这儿可轻易见不到他人。”谢神筠行至御道,听见了二人对话,便说,“不过岑大人今日当值桂堂。”
狡兔还有三窟,户部大院里找不着人,岑华群却必须得去当值的桂堂。谢神筠才从那个方向来,再清楚不过。
诸位大人见着瑶华郡主都停下来见礼,谢神筠微一摆手,簇拥她而来的宫人便散作满天星。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贺述微回头道,“卓然今日是有的忙了。”
“多谢郡主告知,”谭理闻言赶紧疾走两步,道,“那我得先走一步,岑尚书是香饽饽,我得赶紧去。”
谢神筠看着不为所动的沈霜野,问:“侯爷不急?”
“不急。”沈霜野抬手拢了天光,道,“我这人财运不好,急也没用。”
谢神筠唇边弧度不变,道:“财运不好就该拜拜财神爷,说不准哪一日便时来运转。”
“我不信神佛。”沈霜野走得近了,袍袖当风,盖住了艳色。他目光在谢神筠面上掠过,语气淡淡,“求神不如求己。”
他依旧含蓄内敛,仿佛落在那个字上的重音是谢神筠的错觉。
“侯爷是务实之人,我不如你。”谢神筠颌首,便同沈霜野擦身而过,入了琼华阁。
“修道先修心,求神先克己。”秦叙书道,“侯爷有本心,即便真有鬼神,只怕也不敢近侯爷的身。”
今上笃信道家修仙之说,朝野内外便仙道香火鼎盛,便连政事堂几位宰相年节里也应天子的意思进过青词。
贺述微同秦叙书没有走远,也不知听没听出他们话中机锋。
“倒也未必。”沈霜野蓦地一笑,他想起谢神筠,没有应承这话,同两位宰相打过招呼,便走远了。
——
谢神筠今日在琼华阁中旁听记事,忙得唇没沾过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