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侯爷喜欢烈的。”
她拿帕子拭过,叫人撤席。
宴才开席,席上的菜就被撤下重做,酒水也重新换了石冻春,色如青叶,用琉璃盏盛了拿上来。
沈霜野道:“郡主怀疑刺杀案是陆庭梧所为?”
“我希望是他做的。”谢神筠道,“侯爷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陆庭梧是主谋,这案子才最简单。
谢神筠道:“倘若刺杀同陆庭梧没有关系,那刺客所用的同徐州相似的刀剑就值得深思。”
沈霜野接上她的话:“陆庭梧在庆州私铸兵甲十分隐秘,却在北境被我截获,若我是陆庭梧,看到刺客所用的刀剑,只会第一时间想起那批被劫的兵甲。”
“侯爷那日潜入北衙,可是留下了形迹的。”谢神筠轻描淡写道。
这是谢神筠的威胁。
她深陷泥潭,沈霜野也不要想好过。
沈霜野重新斟酒,石冻春入喉很烈,唇齿间却会留下冰凉的余香,一如谢神筠给人的感觉。
“但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沈霜野道。
他是边将,朝堂的争斗牵连不到他,相反,他才应该是皇后和太子争相拉拢的对象。
“有没有侯爷自己说了不算。”谢神筠道,“人心的可怖之处就在于难以看透。”
她挑着白如梨瓣的山药糕,慢慢将其碾碎,意味深长道:“况且侯爷真的没有吗?”
谢神筠笼在跃动的灯火里。她今日穿荔白绣金裙,藤萝紫纱衣重重叠叠,单挽一条云水蓝的披帛,清透如远山重雾。
沈霜野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剑锋抵上谢神筠咽喉的情形。
杀她就是最好的理由。
第29章
沈霜野没有接她的话。
“陆庭梧私铸兵甲的事虽然暴露,但却没有证据,他如今正是提防你的时候,”沈霜野道,“同样的,所有和徐州兵甲有关的人都会成为陆庭梧的怀疑对象,东宫不是铁板一块,但凡知情的人都有嫌疑,刺杀一出,只会让陆庭梧自乱阵脚。”
沈霜野问:“这么明显的栽赃,你觉得陆庭梧会先怀疑谁?”
陆庭梧私铸的兵甲可不止和沈霜野有关系。
他只是被迫陷入这泥潭,实则一心只想做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沈霜野漫不经心地给了最后一击:“听说北衙那个刺杀俞辛鸿的刺客是被一个经历司主事伪造文书放进去的。”
谢神筠顿住,眸光渐深。
她也重新倒了一杯石冻春,杯中酒液剔透得晃出满室辉光。
谢神筠将那辉光含进唇,再开口时就显得凉:“原来是我。”
谢神筠的威胁其实没有用处,案子到了这步,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她吃亏在不如沈霜野会装。
若说明面上谁能从这场刺杀中得利,那只有谢神筠。
刺客来得凶险,但谢神筠偏偏没死,她活着就是最大的破绽。
何况刺客选在的孤山寺是谢神筠的地方,北衙她来去自如,禁军也供她驱使,刺杀那夜诸事环环相扣,矛头又直指东宫。
事后北衙追查,还查到俞辛鸿的死和谢道成有关系,谁会信谢神筠毫不知情?
而谢神筠不仅不能追究,还要忍下这个哑巴亏。
她追究,北衙也查不到底,她不追究,就坐实了这是她意欲栽赃而为的苦肉计,竟是进退不得。
谢神筠十分苦恼:“我当真惜命,侯爷怎么不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沈霜野情真意切道。
正因为相信,才更要栽赃给她。
“傅选是根墙头草,郑镶是把杀人刀,侯爷还真是荤素不忌。”入喉的酒水太烈,让谢神筠眼尾蒸出了霞红,“手段了得。”
沈霜野这是非要谢神筠背下这口黑锅了。
沈霜野朝她举杯,接下了这句称赞:“郡主也不遑多让,都是跟你学的。”
谢神筠道:“那侯爷是不是该叫我一声老师?”
“郡主酒量不好,这就醉了,”沈霜野道,“我看今日这饭,就吃到这吧。”
谢神筠叹气:“我好亏啊。寻常老师授业,束脩奉茶应有尽有,到我这里,却是反着来的。”她泼了杯中酒,道,“早知道今日这饭,就该侯爷来请。”
吃亏到这个地步,谢神筠还要请他吃饭谢谢他,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倒还真是应了阿烟那句话,破别人的财,让自己富贵。
“千金难买早知道,”沈霜野起身,这是真的要走了,“郡主纵然富极贵极,也总有力所不能之事。既然郡主觉得教我借刀杀人的手段吃了亏,那我也就还你一个道理。”
沈霜野撩起水晶帘,珠玉碎影溅在谢神筠面上,那样好看。
他道:“凡事量力而为,利人利己。”
谢神筠扶案起身,同样望向他。
谢神筠拣着好话说:“侯爷还真是有副好心肠,有恩必偿。”
她咽下了后半句,有仇当然也必报。
窗外炸开了漫天流火,如星海倾落。
谢神筠送沈霜野出去,在喧嚷烟火中道:“听说前些日子温刺史摔断了腿在驿馆休养,侯爷也上门探病了。”
温岭摔断了腿,在驿馆养伤。他不是长安人士,在京中没有置产,荀诩上下都打点过了。
伤是小伤,沈霜野去看过他,待了小半个时辰。
沈霜野看向她,她便抿出个心照不宣的笑。
她耳目遍长安。
谢神筠看似不经意,却偏偏在最后故意提起温岭,她是当真怀疑沈霜野也参与了刺杀之事。
“同朝为官,总有旧谊,”沈霜野转过脸,焰火的余烬在他眼底成灰,“我同温刺史在庆州见过几面,庆州灾后安民,温刺史倒是感念你不辞辛劳,甚是感激。”
谢神筠吹捧道:“四年前侯爷平定新亭之乱,救了庆州满城,要说感激,侯爷才是温刺史最敬重的人。”
“再敬重又如何,比不上谢荀两家关系深厚。郡主不必多虑。”
“侯爷这话听着发酸,温崇山是荀氏的女婿,同我却没什么关系。”谢神筠意味深长道,“他是个脾气硬的,连我都吃过亏。”
沈霜野眼神在她素白的面上巡过一圈,同样语含深意地回:“吃亏算什么,总比丢命强。”
“命么,有时也由不得自己,”谢神筠含笑应和,面上看不出异样,“意外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
“郡主说得在理,”沈霜野深表赞同,“不过执刀杀人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你能杀人,人也能杀你。”
沈霜野出了楼,声音反而在喧嚷声中越发清晰。
火树银花不夜天,梦枕星河长安城。
沈霜野立于长夜,比千灯银花更夺目。
他的话冷冷钉进谢神筠耳中:“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可没有人能肯定。”
在这个朝堂,人人皆为鱼肉,没有例外。
沈霜野没入熙攘人群,况春泉戴了张方士白面,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侯爷,鸿门宴好吃吗?”况春泉最爱好酒,沈霜野吃酒却不带他,让他难免艳羡。
“酒不错,就是人不地道,”沈霜野不知想起了什么,“请人吃酒,自己却喝白水。”
谢神筠杯里一开始是白水,后来换成了石冻春。她酒量不好,吃酒之后一眼就能看透。
阿烟看谢神筠晚间没有吃多少东西,便钻进人群去给她买胡麻饼。
“娘子真怀疑定远侯?”杜织云问。
谢神筠望着人间烟火,道:“不是他才更麻烦。”
琉璃灯映出谢神筠眼中寒渊。
这招借刀杀人算得太准了。
既挑起了谢神筠和东宫的矛盾,分化了谢氏父女,最后还成功祸水东引让谢神筠陷入了人人怀疑的境地。
比起明枪,谢神筠当然更提防暗箭。
“秦和露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谢神筠问。
秦和露是谢神筠心腹,沈霜野查到私铸兵甲之事一出,谢神筠就派了她去北方扫尾。
算起来,她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递了两次消息回来,约莫是查到了点什么,信里说不清楚,”杜织云道,“她已经在返程路上,再有两日就能到长安了。”
“嗯。”谢神筠答应一声,看阿烟从人群里挤出来,“回吧。”
——
谢神筠腿上的伤没好全,冬日里又受了寒气,这两日有些泛疼。杜织云给她扎过了针,她就睡下了。
谢神筠觉浅,屋子里没留人,杜织云收拾了药箱出来,叫阿烟守在廊下。
秦和露回来的时候阿烟正在廊下堆了一排小雪人,抬头时先见着她,喜气便上了脸。
“和露姐姐回来啦,我去告诉娘子。”阿烟高高兴兴道。
谢神筠已经醒了有一阵了,她懒得动弹,在榻上支了小桌处理公务,外头的动静都听得见。
阿烟在门边冒了头:“娘子,和露姐姐回来啦。”
谢神筠眼睛没有离开公文,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才吩咐道:“叫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