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仿佛被乍见的天光灼眼,手指虚虚挡在眼前,放下时终于看清了那缚住自己双腕的锁链。
“这链子不错。”谢神筠轻描淡写道,她端详着腕间银环,轻轻转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就是小了点。”
锁链顺着她的袖直直下坠,挂在她腕间。那玄铁制成的镣铐极小极沉,紧紧掐住她双腕,圈禁出一段雪白弧光。
白得晃眼。
“我却觉得戴在你手上刚刚好。”沈霜野眉眼隐进背光的黑暗中,慢慢道。
“可惜了,”谢神筠叹息的时候那样美,又那样坏,她抬眼时敛尽了一泓霜雪,开口便带凉薄讽刺,“沈霜野,你还是不会玩,要是我,一定会把它套在你的脖子上。”
铁环锁住手腕脚腕,那叫圈禁,要是戴在脖子上,那就叫养狗。
“是吗?”沈霜野微一俯身,那浓重阴影压迫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悍,“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他握住了谢神筠腕间银环,就像是把这个人一并握在了掌心。
沈霜野平素很能装模作样,雍容风雅的气度几乎是与生俱来。
但当他安静时,那被掩藏得极深的暴戾肃杀便会微露锋芒,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
谢神筠指尖微动,对上沈霜野漆黑的双眸。
他觉得谢神筠难缠,谢神筠却觉得他多变。
谢神筠没有动:“你同郑镶合作,目的应该是除掉我吧?如今我人在这里,你要怎么向他解释?”
沈霜野眸如寒渊:“我需要解释什么?瑶华郡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我有什么关系。”
谢神筠笑了一下,她当真是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便有万种风情:“郑镶信了?”
“信不信的,能由得他么。”沈霜野冷嘲道,上位者的姿态显露无疑。
果真是沈霜野的作风,剥掉这层人皮,里面是和谢神筠如出一辙的冷酷自负。
“那你关着我,是想做什么?”谢神筠轻轻晃动手腕,锁链便随她的动作哗啦作响,“掌控,圈禁,这样就够了吗?要满足你未免也太容易了。”
话音刚落,锁链骤然甩开,缠住沈霜野脖颈,沈霜野反应极快,扭身就要挡住袭来的锁链,而谢神筠等的就是这个瞬间!
她没有挣脱沈霜野的手掌,而是借着锁链死死箍住他,在下坠的瞬间一同跌入堆云软枕。
银环仍旧缚住谢神筠双腕,但铁链却绕过了沈霜野的咽喉,迫使他与那收紧的力道对抗,紧攥的手背青筋隐露。
“我说过的,如果是我,就会把它套在你脖子上。”谢神筠扯动锁链的动作是绝对的强硬,她的掌控欲丝毫不亚于沈霜野,这种完全掌控对方生死的感觉才能叫人满足。
“章寻活着不是侥幸吧?或者我该叫他张静言,”谢神筠跪伏在他身上,那居高临下的俯视带着冷漠,“章寻从庆州失踪根本不是巧合,你是故意把他送给俞辛鸿的,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霜野和张静言认识,而谢神筠恰好知道这点。
谢神筠从一开始就想得不错,她既然没有找到章寻的下落,那人只能是落在了沈霜野手上。他把人送给了俞辛鸿,成了俞辛鸿的催命符。
不仅如此,他还拿着章寻做饵,在孤山寺设局伏杀谢神筠,那是沈霜野第一次对谢神筠起杀机。
“孤山寺刺杀也是你的手笔,”谢神筠慢慢收紧锁链,听他濒死时的喘息,“你骗得我好苦。”
谢神筠敏锐的直觉是对的,沈霜野对她杀心已起,千般谋划都是冲着要她的命去的。
但这个人太谨慎了,他没有留下痕迹,因此谢神筠纵然怀疑他,也找不到证据。
“那你可太蠢了。”沈霜野扯出一个笑,五指陡然用力!
他攥着铁链的五指已经迸出青筋,那股巨力生生让谢神筠被迫前倾。
呼——
铁链在被沈霜野生生绷断之前骤然放松,沈霜野无视了咽喉处的威胁,迅速将谢神筠双腕反手按在了背后。
“你没有骗过我吗?”沈霜野掐住她腕,极其强硬地压迫下来,“谢神筠,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不是陆庭梧的,而是你的。”
太子谋逆案后,沈霜野调阅了三司卷宗,很快发现陆庭梧运送私铸兵甲的路线根本不会经过燕州,也就是说,沈霜野最开始在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根本不是陆庭梧的。
而是谢神筠用来栽赃给他的。
多厉害的手段,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一贯是谢神筠的拿手好戏。
谢神筠眼中满是欣赏,她看着沈霜野,便如同揽镜自照,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两个人,因此彼此憎恶,相互算计。
是棋逢对手,也是生死强敌。
“是我的。”谢神筠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你又能如何?”
杀掉谢神筠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不,那还不够。
暴涨的杀意让沈霜野攥住她的五指坚硬如铁,他应该撕裂她、碾碎她,让她永远、永远——
谢神筠蓦地屈膝顶上他腰腹,旋即被沈霜野用更强硬暴力的手段压下来,那箍住谢神筠的力道能让人动弹不得,但与此同时她骤然收紧了沈霜野颈上锁链,碾过去时听到了他喉间压抑的喘,让人头皮发麻。
深帐之中骤然安静下来,暗潮涌动。
生死相搏的缠斗被锁在方寸之地,因此任何隐秘的反应都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那硌在她腰间的硬物违背了主人的意愿肆无忌惮地彰显着存在。
谢神筠忽地眼底涌动恶意,她动了动唇:“你……”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她眼神天真的像是没沾过欲。
但沈霜野偏偏被烫到了。
沈霜野倏然掐住了谢神筠咽喉,他指腹有茧,用力时很硬。
“要杀了我吗?”谢神筠轻轻地笑起来,“我好怕啊。”
谢神筠眼里有种病态似的妖异,她咬破唇,舔掉了血。像是鬼狱里爬出的妖物,用皮囊和欲色拖着人和她一起共堕红尘。
她已经洞悉了沈霜野的弱点。
沈霜野眼里烧出血色,欲念和杀机交织在一起,成了能把人撕咬殆尽、吞吃入腹的欲望。
欲是困人笼,色是杀人刀。
沈霜野颈上套着铁链,另一头被谢神筠拽在手里。
他要想喘息,就只能被迫挨近——
掠夺谢神筠的呼吸。
第44章
但他没有动。
深色帷帐垂落如云,笼起了一片昏暗。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认识张静言的?”沈霜野仍然抵着她,手指始终紧贴谢神筠颈侧,冷静到近乎漠然。
谢神筠眼神骤然阴郁,不过刹那又放松下来。
“他同你父亲有旧。明宪二十一年,张静言因卷入靖王夺嫡案被贬,是卫国公保的他。”
沈霜野之父沈决,死后加封卫国公。
“他先后被贬到惠州、锦州、滁州,后来延熙二年,陛下欲修灵河渠,联通东冶港,张静言因此被复用为都水监司丞,前往端南督缮彤水。”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张静言联合端州刺史高川隐瞒灾情,事情败露后又被查出他竟在当时的政事堂元辅王兖的授意下贪墨河道款,事后高川被赐死,张静言却死在了洪州府的瘟疫里。没想到隔了十余年,他竟然改头换面混进了徐州府和庆州矿山。沈霜野,你包庇一个昔日罪臣,居心何在?”
谢神筠说起张静言时分外冷漠,仿佛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包庇罪臣的是你吧?”沈霜野眼底幽冷,“孤身赴险也要将张静言救下来,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们离得很近,对视时却有如隔雾看花。
谢神筠冷淡道:“左右是和你没关系。”
片刻之后,他们终于从彼此的眼睛里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同时放手。
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的交锋都只是相互试探,沈霜野圈禁谢神筠,不仅是顾虑着张静言,还因为她活着比死了有用。
虽然她活着也是个大麻烦。
谢神筠对此心知肚明。沈霜野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她就是她的倚仗。
那链子够长,沈霜野解下缠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段,却没有给谢神筠解开。
“说起来我身上的衣物都被换过了……”谢神筠从头到脚都被换干净了,连青丝也如云瀑委地,没剩半点东西。
沈霜野防她至此。
“婢女换的,别想太多。”沈霜野加重了尾音,显得坚决。
“哦。”谢神筠的回答却显得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
短短一个字,却让沈霜野生出被烫到的错觉,那被他强硬压下去的欲求再度膨胀,隐有燎原之势。
谢神筠这样的人,就适合被锁在深帐之中,任人施为。如今他已然做到了这点。
沈霜野没再看她,摔门走了。
——
沈霜野出了门,繁盛花木掩映着月光,照进这方深院。
池台楼阁花木成林,胜在隐秘幽静。如今再看过去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藏娇。
沈霜野摘了扳指,拇指上被蹭出了一片红。
他抵着谢神筠时用了几分力,那力道便也撞回了他身上。
可惜,谢神筠这个人,却和娇这个字没什么关系。
她倒更像是照进这院里的孤寒月光,握不住,天一亮就没了。
况春泉从湖心桥那头过来,低声道:“侯爷,宫里的消息。”
沈霜野把扳指戴回去,出了月洞门,示意他往下说。
“昨儿晚上梁园起火,被烧了大半,据说那位瑶华郡主在火场之中,没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