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霜野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了。
——
谢神筠被锁在了屋内,她手腕脚腕上的锁链以玄铁精钢制成,极沉极重,长度够她走到门口,但也仅止于此了。
屋中起居摆设约莫是按着府中贵女的起居来布置的,但又处处透着沈霜野那个人的喜好。
玉竹席水晶帘,漆木古架,镂金碧炉,白绫雾纱糊窗,斜里泼进一泓翠色,青檀彩绘屏风,绘的是山溪雾岚,野鸟林鹿,风雅里带点野趣。
香案上置一尊细颈圆口琉璃瓶,内插两枝粉白芍药,鲜研明媚。
惟独里间重重鹤灰深帐渐次垂落,似将她与世隔绝锁在禁帏之中。
太暗了,谢神筠不喜欢。
这屋子周围也不知布了多少暗哨,伺候她的婢子亦像是近卫出身,沉稳持重,且话少。
谢神筠虚虚看过一眼,未发一言。
她拎着衣裙,脚腕上的锁链因此一览无余。那被沈霜野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着触感,谢神筠寸寸看过,微微蹙眉。
片刻后,她神色平静地撤了手,唤来婢子让她们换了深帐的帘纱,挑亮了灯烛,又不许人守在屋内。
这些婢子早前却得过吩咐,道是这位娘子手段厉害得很,纵然如今被镣铐紧锁,也万不能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只除了这点,万事都要顺着她来。
屋内伺候的人碰上她冷淡平静的眼神,私下里对视一眼,皆不敢多看,依言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好在那帘纱换成了浅色,能隐约瞧见那位娘子合衣睡下,在帘上映出一道朦胧的影,便都仔细盯着。
——
翌日一早宫中有朝会,沈霜野入了宫,政事堂议政时他没有开口。
圣人高坐于珠帘之后,垂询的态度一如既往。谢神筠死于火场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宫中,今日却格外风平浪静,同此前发生在长安的数场刺杀案截然不同。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装作在听几位相公吵架。
出来时裴元璟避过了人,道:“昨夜杏子林突发山火,倒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侯爷?”
沈霜野听了他这话,却蓦地寻摸到谢神筠的一个好处,至少她说话从来开门见山,懒得绕弯子。
不像裴元璟,一句话能挖三四个坑。
沈霜野含笑道:“我这人惜命,火势一起我便走了。”他意有所指,“否则要是落个同瑶华郡主一般葬身火海的下场可就不好了。”
昨夜沈霜野得手之后便走了,根本没和裴元璟郑镶知会,随后江沉便带人赶到了杏子林。
至于后续杏子林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裴元璟该操心的事了,他一概懒得过问。
裴元璟默了片晌,竟神色如常地笑了笑:“侯爷是谨慎之人,那我便放心了。”
他再没有多问,从容离开。
沈霜野眸色渐深,裴元璟压根没问昨夜谢神筠是死是活,没有见着谢神筠的尸体,他如何能笃定谢神筠已死?
除非——
沈霜野目光转向太极殿,琉璃瓦反着天光,锋芒足以灼伤人眼。
谢神筠的生死裴元璟根本不在乎,梁园已毁,谢神筠便只能是个死人了。
再有,梁园烧得那样干脆利落,光凭裴元璟和郑镶可做不到这一点。
沈霜野在那锋芒中慢慢想到一件事:
谢神筠不该逼死太子的。
——
沈霜野从宫里回来,换下了朝服,这才往拘着谢神筠的别院去。
小院安静,连春日惯有的鸟叫虫鸣也一并消隐,东厢门窗大开,婢子守在廊下,屋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那位娘子还睡着呢。”钟璃轻声道,“我们不敢相扰。”
她是沈霜野从近卫里拨出来的人,对谢神筠的身份来历也心知肚明。
沈霜野闻言目色稍沉。
谢神筠勤勉之名在外,这样的时候着实少见。
“着人去看过吗?”沈霜野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身上有伤,易起高热。”
谢神筠昨日苦战,伤都在皮肉,沈霜野请大夫看了,又让婢子给她上了药。
但受伤之后本就容易风邪入体,最要人看顾。
钟璃低声回禀:“娘子就寝时不许有人在帘外伺候,我们都得退到外间。”
她顿了顿,还是说,“我瞧着,她昨夜怕是根本不曾入眠。”
帘纱要换成浅色的,寝间里高低错落的连枝明烛却彻夜未熄,但整整一夜,深帐中都没有传出半点声响。
夜间何等寂静,那锁链一碰便会撞出声响,里头却半点声音也无。
钟璃几次想要上前查看,还在帘外时便能听到谢神筠平静的声音响起:
“何事?”
音色冷淡疏远,在暗夜中显出别样的凉。
钟璃便不敢再近前。
沈霜野已至廊下。谢神筠戒心深重,又兼心思莫测,如今受制于人却不代表她会就此束手无策,必须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里间和外堂都守严了,”沈霜野的冷酷在这句话里显露无遗,下一瞬忽又温情起来,道,“去请大夫来,下次让她用过早膳再睡。”
沈霜野跨进门去,晴光入户,那云水蓝的帘纱已层叠高挽,珍珠翠屏上描出一笔墨影。
他生得高,能越过屏风看见谢神筠临窗独坐,银链自她衣裙之下蜿蜒而过,反照出冰冷锋利的光芒。
那锋芒刺进沈霜野眼底,让他陡然生出比昨夜还要深重浓烈的情绪,生生止步。
半月窗前落了一案残花,谢神筠随手拿起一本杂记,拂掉了封面上的残瓣,余光便瞥见屏风后多了一个人影。
她没在意,径自翻着手中书页,锁链在腕间轻轻垂落,磕在地上。
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地停在屏风外,声音听不出波澜:“听说你昨晚没睡好。”
“任谁被锁着,也睡不好。”谢神筠翻过一页,冷淡道。
若谢神筠此时能看到沈霜野,便会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长久的停在那些锁链上,深不见底,能将人吞噬殆尽。
“我以为郡主该习惯才是。”沈霜野像是对屏风上的鸟雀起了兴趣,“北军狱的手段郡主见得多了,也用得多了,这对郡主来说不值一提。”
谢神筠重重阖上书页!
“你说得对,司空见惯的东西,确实不值一提,”谢神筠行走间拖动铁锁,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昨夜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场景,才值得回味呢。”
她转过屏风,那冷漠清寒的面容便一览无余。
沈霜野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她,蓦地,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同我说这个,是想重温旧梦吗?”
昏暗灼热的记忆强硬袭来,,因着此时天光大亮,又凭添了一分禁忌。
谢神筠袖间锁链碰出一声响。
“我昨晚没睡好,不曾做梦。”谢神筠淡淡道,“倒是你,好像还没睡醒。”
谢神筠的口舌之利沈霜野是领教过的,极少有人能在口头上讨得便宜,偏偏他尤爱与其针锋相对。
“我今日得起早入宫上朝,甚是疲累,当然比不上郡主闲适自在。”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同我换一换。”谢神筠瞥他一眼,腕间衣袖垂落,便露出了腕上的银环。
沈霜野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碰即分。
谢神筠的双腕从来配的都是金钏白玉,殊不知这冰冷铁锁才阖该衬她。
似她这样的人,就该深闺紧锁,才不至于为祸世间。
“这就不必了,这银环太小,我戴不进去。”沈霜野道,“你与它相衬,阖该配你。”
谢神筠对他的目光何其敏感,随他的眼睛滑去了自己手腕:“器物而已,有什么配不配的,下次再打链子时记得宽上几分,这样你便能用在自己身上了,免得整日来盯着我的。”
沈霜野被她的最后一句话蛰了一下。
谢神筠赢了一局,没有乘胜追击,侧眸叫丫鬟传膳,她嫌用饭的偏厅远,让人将桌子摆在了菱花门前。
天光泼进来,院中深绿浅青,墙上攀了半幅紫藤,正值花期,撞了满眼浓郁的紫,美得格外张扬。
檐下落了一方铜缸,接的是无根水,里头养的荷花还没长出来,只有三两绿叶冒头,亭亭立在檐下。
谢神筠行动不便,落座时捞起了铁链。
“这衣裙小了,不合身。”谢神筠倚着榻,杏红单衫薄,竟显出几分弱不胜衣来,“叫两个绣娘来,重新做过。”
“新的已经在做了。”沈霜野坐她对面,撑着膝看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让人挑了几身阿昙新做的裙子。”
倒也不是很不合身,只她身量高,裙子短了寸余。
广袖罗裙本就不挑人,纤纤袅袅的裹在谢神筠身上,领边绣了浅红杏花,颜色却没有艳过她锁骨下藏着的一点红痣。
那样惹人觊觎。
谢神筠卷过衣袖,冷不丁问:“这是定远侯府?”
沈霜野眉梢微挑,也不否认:“特地给你收拾的院子。从前在梁园时看你喜欢白梅,这园子里有一方镜湖明澈,湖边白梅疏疏,冬日时能落数枝雪,如今还未到花期,再有个半年你就能看到了。”
这是要把她一直关在这里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抬了抬手,说:“这样去看?”
沈霜野话说得好听,可这锁链只到门边,连这扇门都出不了。
“郡主想要如何去看?”沈霜野同她对视。
“冬日雪重,我懒倦出门,”那锁链为的是限制行动,颇重,谢神筠支在矮桌上,衣袖落下一片阴影,“再说了,拘在园子里的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北地有处梅岭,白梅开时绵延数十里,那才叫稀奇呢。”
这困住谢神筠的四方高墙算什么,沈霜野未必能在长安留得长久,可她要是被带回燕北,那就难说了。
“郡主要是想瞧,以后总有机会。”沈霜野轻描淡写拨回了她的试探,吩咐婢子上菜。
沈霜野也没吃,陪她一道用了。
谢神筠不怎么挑食,每样菜都会捡上一筷子,但她爱干净,连萝卜丝上沾着的葱花都要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