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动作做得隐蔽,不留心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的便只会以为她是贵女教养出来的好仪态,不疾不徐、从容规整。
倒是很会装模做样。
沈霜野勾了勾唇角。
谢神筠抬眼撞进那个隐晦的笑,她忍了忍,没开口。
“这道菜,你不吃吗?”沈霜野端详她,忽然道。
桌上有道浑羊殁忽,是把鹅裹上香料塞进羊肚子里烤出来的。这道菜是从北地传过来,又传入宫中的名菜,既有鹅肉的鲜嫩,又有羊肉的鲜美。定远侯府的厨子是沈霜野从北地带回来的,做羊肉尤其一绝。
谢神筠其他菜都动过,惟独那道鹅肉没有动过筷子。
谢神筠筷子一顿,平静地和他对视。
“我看你今日辛苦了,特地留给你的。”
“我倒不至于一道菜都吃不起,还要你相让。”沈霜野筷子停在一块鹅肉上,“尝尝?这道菜做得不错。”
谢神筠没动:“我却觉得不过如此。”
沈霜野盯着她,忽而笑了:“碰都没碰过,便知道做得不好了?”
谢神筠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沈霜野太敏锐了,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那种锋芒收敛于内,只有在面对谢神筠时才会将锋刃一寸寸的碾过她的肌骨,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剖个干净。
“怎么,侯爷如今连我吃什么都要管了吗?”谢神筠搁了筷子。
“既不喜欢,以后便让他们不要再做。”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下去便是。”
谢神筠没理会他,她搁了筷子便不再进食,接过婢子递来的香茶,净手后便回了内室。
“侯爷自便,我要睡了。”
又睡?
沈霜野惹恼了人,又毫无自觉。
“吃了就睡,会变肥的。”沈霜野在她背后幽幽道。
屏风后的那道背影蓦然一停,谢神筠转过来,一字一句道:“不劳你费心。我观你气色不好,不如多去睡睡,补补你的肾虚。”
铁链滑动的声音大了起来,谢神筠摔了水晶帘,给沈霜野留了一弧溅碎的明光。
沈霜野笑过之后,重新看见桌上那道浑羊殁忽,若有所思。
他想起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三月荀诩生辰宴,席上原本有道羊肉做的珍郎羹,被陆庭梧以不吃羊肉为由撤了。
为此宣蓝蓝还同陆庭梧起了冲突。
他记得当时宣蓝蓝便说从未听过陆庭梧不吃羊肉。
沈霜野目光落在水晶帘后。
那不吃羊肉的到底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
他没再深思,叫婢子撤了席,又点了点桌案。
“羊肉和鹅肉,以后都不要做了。”
——
半夜下起了大雨。
闷雷在檐上滚过,炸开好梦,沈霜野睁开眼,衣领已经被汗浸透了。
春夜燥热,沈霜野掌心微扣,感觉到了潮意。
他耳边还残留几许冷调,霜雪似的声音都化成了汗,淌在他身上。
沈霜野没动。
他从来能忍,锁链绕颈时他忍下来了,谢神筠的嘲讽试探也被他悉数挡了回去。
忍字头上带刀,色字头上同样也有。
谢神筠如今就是抵着他要害的一把刀。
沈霜野摸到了刃,那让他觉得危险。
他闭目喘息,听见潮雨下得绵密。
下一瞬惊电照得室内霜白,沈霜野看见枕边搁的那张白棉帕,帕子洗得干净,看不出来路。
片刻之后,沈霜野攥紧那方帕,纹路贴合他掌心,被揉皱了。
帕子挨过谢神筠唇角,湿透得很快。
——
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最适合夜潜。
阿烟翻过定远侯府的高墙,悄没声的混进雨里。侯府的布局她已然摸得清楚,越过一墙的紫藤花时没发出声音。
“谁?!”廊下忽而一声暴喝。
下一瞬从瓦上翻出数道黑影,携雨势直击阿烟而来!
“锵——”
阿烟抬手格挡,瞬息间已如游鱼入海,同来人交手数个来回。
双拳难敌四手,阿烟没料到定远侯府的守卫如此严密,来之前的雄心壮志都成了灰,此刻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年纪小不懂事,被人哄了两句就自告奋勇的来了。
按照原先定下的抓阄不好吗?
眼见着不敌,阿烟灵机一动,急忙喊道:“我是路过的!”
风雨掩盖了他们交手的动静,却没盖住陡然从屋中照出来的烛光。
门被推开,钟璃掌灯出现在门边。
“让她进来。”
——
沈霜野才从浴房出来,况春泉便在外头叩门:“侯爷,府里进贼了。”
他扯开了门,发尾还沾着水汽,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风雨扑进来,带着凉意。
“就来了一个人,悄无声息摸进来的,进来之后直奔东院,同值守的近卫交了手,动静惊醒了郡主,”况春泉道,“已经被郡主叫进去了。”
沈霜野一顿。
那就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他叫人守着屋子,关的可不止是谢神筠,也是在防着旁人刺探。
沈霜野没让人撑伞,自己去了东院。
雨珠乱溅,镜湖上起了波浪。近卫都守在廊下,屋中透出一豆暖光。
沈霜野挑起竹帘,便看见谢神筠身边那个熟悉的婢子跪在屏风后。
“郡主要招人来,怎么不叫她走正门?”沈霜野没进去,“险些被我府上的人当成贼子诛杀。”
“我这个婢子没来过侯府,连你这院子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谢神筠还倚在榻上,“我今夜让她认认路,下次再来便熟了。”
还有下次。
沈霜野一顿。
谢神筠当真是理直气壮得很。
“出去吧。”谢神筠镇定自若地说,“廊下有伞,记得走正门。”
阿烟老老实实地走出来,她浑身都被浇透了,身量只到沈霜野腰间,还是个小孩子。
沈霜野没发话,近卫都守在门外,没有放行。
片刻后,他方才抬指,示意近卫放她出去。
屋中伺候的人尽数退到了廊下。
沈霜野慢慢进去,再度站在了帷帐之前,一如那天,他站在帘外,等着谢神筠醒来。
鸦羽灰换成了金雀蓝,能朦胧映出谢神筠的身影。博山炉寒香袅袅,催散了雨夜的湿热之气。
谢神筠睡了一整日,晚间便精神起来,但也不耐烦动弹,捧了本杂记在榻上消磨时光。
沈霜野隔着垂帘看过她手中书页,认不出来是不是白日里她从书架上取下的那本。
“睡不着?”
今晚阿烟夜潜入府不会是巧合,沈霜野分明没有留下过痕迹,却还是被人摸了过来,谢神筠好本事。
谢神筠翻过一页,回答时有些漫不经心:“我认床。”
连理枝上灯烛烧得亮堂,沈霜野问:“怕黑?”
“怕鬼。”
“鬼有什么好怕的?”
“鬼才可怕呢。”谢神筠说,“人有什么好怕的。再凶恶的人刀锋割喉也会化作枯骨一具,鬼就不一样了,它们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着撕咬你的血肉,偏偏你还看不见、抓不着,这才叫人寝食难安。”
谢神筠的确该怕。
她是踩着尸骨上位的人,那些被她杀掉的人都成了她的垫脚石。
沈霜野忽然想挑开帘子,看她这一刻脸上的表情。
她连恐惧都是冷漠的。
“我忘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的人也叫人怕。”谢神筠忽然道,朦胧的影在帘上晕开。
湿润的发根带了凉意,沈霜野没来得及擦干净。
他在那冰凉的触感里想起谢神筠在他耳边呵气,出口的话却冷漠无比:“梁园被烧,瑶华郡主葬身火海,此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