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叙书似有触动,但仍是冷漠道:“郡主,你七岁起就入了太极宫,受圣人亲自教导,入朝参政。昭毓太子政变伏诛,更是由你一手策划,若非你助太后弄权乱政,朝堂何至于此!”
谢神筠坦然无畏地迎视秦叙书的审视:“秦大人,我先是大周臣子,再是谢氏出身,昭毓太子之乱不在我,他能因一己之私炸毁矿山,便再无储君之道,储君无道,便不是我追随的良主。”
秦叙书一震,良久慨叹出声,颓然倚在座椅之上。
他复杂难掩,道:“郡主,你确有经世之才。我虽不结党,却已身在党争之中,你我皆为大周臣子,便不该有立场之分,若论心胸,我不如你。”
——
待他们交谈结束,外头已有暮色,谢神筠起身拜别,道:“燕北之事便全仰赖秦相了。”
“郡主放心。”秦叙书客气地说。
谢神筠在堂前止步,没要他送。秦宅不大,花木错落有致,待谢神筠穿花拂柳而过,却见前面等着一个人
是秦宛心。
她憔悴许多,仍有月前嬉笑怒骂皆是风情的模样,出口的话却不再是玩笑似的软刀子。
“谢神筠,是你设计弹劾我阿耶。”秦宛心眼中似有恨意。
那种恨让谢神筠觉得眼熟。昔年每一个入狱北司、获罪被贬的官员,或是他们被没入掖庭教坊的家眷都会有这种恨意。
仇恨是最无用的东西,报复才是更直截了当的手段。
谢神筠平静道:“二娘,自我入朝那日起,我与你父亲之间便只会是政敌,我以为你应该清楚。”
秦叙书曾率众弹劾太后,逼先帝废后,今上登基之时也曾逼太后移宫洛阳,谢神筠以为秦叙书与她在朝中不合这种事不需要她另外提醒。
她没有对不起秦宛心的地方。
秦宛心眼中有一瞬茫然。
她是被娇养的闺阁女儿,对朝政大事几乎没有参与,甚至对政治风向也没有敏锐的嗅觉。她或许知道秦叙书与后党相争,但那都离她太远了。
方鸣羽舞弊背后也有秦宛心的影子,但没有人在意她。
谢神筠没再开口,秦宛心也没有拦她。
——
“娘子怎么要让秦大人去北境?”阿烟问。谢神筠想要让秦叙书出任燕州刺史,掐住北境命脉,这个位置与监军无异,她总感觉谢神筠对沈霜野的态度不一般,如今却还要派人去掣肘,她实在是弄不明白了。
谢神筠身边之人,阿烟年纪最小,却跟她最久,秦和露常年在外奔走,杜织云处理内务,唯独她是被谢神筠带在身边教导。
“你还记得定远侯在燕州截获了我们的那批兵甲吗?那是捅向我的一把刀,幕后之人却一直没有查到是谁。”这是梗在谢神筠心里的一根刺。
阿烟恍然大悟:“娘子是怀疑定远侯?可您不是说宣将军更有可能吗?为此还把瞿将军派去了锦州。”
“这两个人都有嫌疑。”谢神筠道。
谢神筠对沈霜野说怀疑宣盈盈背后反水,也怀疑燕北铁骑中有人设局害她,但她最怀疑的人就是沈霜野。
因此她不仅派了瞿星桥节制西南,也要让秦叙书督政燕北。
藩镇之祸从来都是梗在秦叙书心头的隐患,这个人再合适不过。
数日之后,朝廷贬斥的旨意下来,吏部尚书谢道成只是因为督查铨选不力被降为户部侍郎,身上的宰相头衔却没有被撤,反而是秦叙书,被贬出京去做燕州刺史。
他宦海沉浮多年,虽在朝野内外惯有刚直之名,但得罪过的人却更多,他出京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忠仆,甚至不许家人来送。
谢神筠今日独身前来,到长安城外的回望亭时便见贺述微和秦叙书已在亭中了,两人正在下棋,不仅是贺述微,亭中还有好些熟悉的人,岑华群、沈霜野和卢思吟也在其中。
“阿暮。”卢思吟正和沈霜野说话,见到谢神筠便迎上来。
“郡主也来了。”贺述微道。
“倒是许久不见两位相公对弈了,”谢神筠看了一眼棋盘,“不知这局输赢如何。”
“此时还看不出来呢。”卢思吟道。
两人再度执子。
谢神筠和卢思吟在亭外说话。
卢思吟师从贺述微,十二岁时便出家做了女冠,同永宜公主是忘年之交,两人时常清谈论道、结伴云游。
“秦二娘子今日也没来。”卢思吟叹息一声,她原本还想缓和秦宛心与谢神筠的关系。
青山依旧在,故人何处寻,回望亭是送别之地,卢思吟心思细腻,此刻见山便惘然。
“前日我上门拜访秦相时见到了她,”谢神筠道,“秦相既已退下去,这桩案子就翻篇了,没人会为难她。宫中女官遴选不日开始,我听说你拒绝了太后征召,二娘或许可以一试。”
论才华品貌,长安公认的京城双姝是卢思吟和秦宛心,秦宛心从前便暗暗存着和卢思吟较劲的心思,卢思吟却每每避让。
“你又不是不知我,我无意于此。”卢思吟沉吟片刻,道,“你在铨选舞弊案中表现出来的不乖顺已经让太后对你心怀不满了,但她身边的杨蕙王元秋等人都和你关系亲厚,要用她们来打压你不太合适,七娘与我都是个好人选。”
卢思吟自幼拜入贺述微门下,贺述微做了两朝帝师,但真正能与他以师徒相称的却只有这一个。她十二岁时才名动长安,太后召她入宫对答,便有提携之意,但卢思吟拒绝了,之后便出家做了女冠。
卢思吟一身雪青道袍,风吹薄袖,让她似有乘风欲去的飘然之姿,她道,“二娘若当真入选,她父亲因你之故被贬,就不担心日后她会针对你?”
“我怕什么?”谢神筠淡然道。
卢思吟点头,倒是想起来:“是了,太后身边的元秋姐姐也曾是昔年的宰相王兖之女,你在这点上倒是与她颇为相似。”
谢神筠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朝堂之上也是如此。”她对卢思吟眨眨眼,“不过我的胸襟可不如圣人,我这人小气得很,你上次离京去游访太行山时答应给我带一壶桃花酿,卢娘子,我的酒呢?”
卢思吟肃然道:“喝酒伤身,喝酒误事,阿暮勿沾这黄汤。”
话说得正经凛然,其实就是忘了。卢思吟过目不忘,平日里却时常丢三落四。
“我还不知道你么,一准是忘了。”谢神筠久久等不来她的礼,便知她是忘了,“你这记性,倒是与沈疏远是一对卧龙凤雏。”
“背后说人闲话,非君子所为。”沈霜野何等耳聪目明,隔了一间厢房说话都能被他听个七七八八,何况山间这开阔之地。
他缓步过来,意味不明地看了谢神筠一眼。
“我又不是君子。”谢神筠微微一笑,半点没有窘迫。
“咦?”卢思吟却轻咦一声,看看谢神筠,又看看沈霜野,面上便有些疑惑,“阿暮与侯爷相熟吗?”
这样背后调侃的话被当事人撞了个正着,这两人都以玩笑的口吻说话,倒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
卢思吟与沈霜野也十分熟悉,她曾游历北境,在灵台住了数日,作《登阙台》传颂天下,边境那时不算安稳,沈霜野拨了一对人马照护她。
沈霜野不答,先去看了谢神筠。
“不熟。”谢神筠面色如常道。
也就是被他关了区区数日而已。
卢思吟心性单纯,谢神筠如此说她便信了。
回望亭这个地方对他们二人来说都不陌生,上次沈霜野来的时候还是被密密麻麻的箭锋对准了,这次一见谢神筠,他便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
空的。
谢神筠唇角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
沈霜野装作没有看见她笑了。
“呀,秦大人此次就任燕州刺史,那正是侯爷所辖之地呢。”卢思吟道,难怪沈霜野要来送秦叙书,日后他在燕北的治军考绩可都是秦叙书说了算。
话一出口她忽然又想起来,秦叙书此次就任燕州刺史,背后约莫是谢神筠推动的,但沈霜野又同秦叙书素有嫌隙,今日回望亭中这几人的关系,可十分让人头疼。
卢思吟想赶紧岔开话题,沈霜野却已经点了头,面色十分平静。
“我再有一月便要返回凉州,可惜秦大人急着赴任,否则倒是能和我一起上路。”沈霜野道。
“朝臣勾结边将是大忌,秦大人可不见得会愿意和你一起上路。”谢神筠睨他一眼,话虽是笑着说的,可怎么听都有针锋相对之意。
沈霜野眉梢微挑:“勾结两字太重了,日后我与秦大人同在北境为官,自然要守望相助。”
谢神筠想把秦叙书放在北境做看着沈霜野的眼睛,那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他们目光有一瞬交错,在那对峙间看到了双方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机。
半个时辰后,秦叙书看了眼天色,搁了棋子叹道:“今日这棋只怕是下不完了。”
“人有相别之日,棋局可待来时,”贺述微起身道,“惟礼,我等着你再和我下完这局棋。”
秦叙书走了,贺述微和岑华群也先行离开,回望亭离小孤山不远,远眺时能看见落于山上的梁园:“原本还想去你的梁园一观,谁知竟被烧了,可惜了。”
谢神筠道:“已经在重新修缮了,你今次回来会在长安留多少时日?”
卢思吟不涉党争,对自己的事倒是从来不避讳:“我原本想多留一些时日,但老师不欲我在长安久留,已经在催着我走了。”
“贺相久浸朝堂,自是清楚如今是多事之秋,他不让你留在长安,是为你好。”谢神筠道。
范阳卢氏子弟这次也有卷入舞弊案的,正是卢思吟的两个族兄,舞弊案的处置下来,犯者皆夺去功名,永不录用。
涉案门庭多权贵,皆有怨言。
但贺述微已经在秦叙书的贬谪上退了,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太后保住了最要紧的谢道成,便也对他的处理各让了一步。
也是因着此事,卢思吟近来在家中也住不安生,搬去了永宜公主的永安观。
卢思吟神色郁郁,朝堂风雨一刻未止,她想游离云外,最终还是免不了沾衣红尘。
“走吧,今日请你们喝酒,”卢思吟一扫心中郁气,豪迈道,“三年前我离京时在这回望亭下埋了两坛好酒,今日你们有口福了。”
她忽而狡黠一笑,“我可是专门等着老师和岑大人他们走远了,否则两坛酒可不够分。”
卢思吟爱酒成痴,一日不可无酒,平日所好也是寻人喝酒、喝酒、喝酒。长安大小酒肆的酒被她尝了个遍,说是云游访仙,其实也是遍访天下名酒。
“哦,我忘了,阿暮不善饮酒。”两坛酒被挖出来,一揭红封便有酒香四溢,卢思吟道,“不过疏远却是海量,对了,况春泉和林停仙今日怎么没来?林停仙是酒仙,我俩是酒鬼,今日不能一起喝酒倒是可惜。”
谢神筠笑容已经隐隐挂不住了,从前但凡与卢思吟一道喝酒的经历可算不上好。
她小声问沈霜野:“你们一道喝过酒?”
沈霜野目不斜视,很冷静地点点头:“只有一次。”
那时他对卢思吟的酒量没有认知,喝到一半见势不妙,寻了个借口走了。
“好在这里只有两坛,”谢神筠轻声道,“我只能喝半杯,剩下的交给你了。”
卢思吟已经摆好了酒具,招呼他们过去了。
两坛酒见底,天色已晦暗下去,亭外落起了山雨,青山皆隐于雨雾之中,湿润了草木。
谢神筠这个只喝了半杯的人红潮染颊,眼底似有潋滟水光。另外两个人却双目清明,喝得尽兴。
“阿暮酒量怎么还是这样不好。”卢思吟道,“今日还好有疏远在,总算喝得尽兴,走吧。”
片刻后,三人还在亭中面面相觑,卢思吟沉吟道:“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