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尊灵宝天女神像与大理寺的供词一并被送入太后的琼华阁案头。
杨蕙细细翻过大理寺的供词,指出供词中许多不合理之处:“此案来得蹊跷,倒像是一心冲着郡主去的。这位柳夫人只怕也是受人指使,有意构陷。”
秦宛心此时道:“可若真是有意构陷,栽赃郡主杀人的手段却是稍显拙劣了,郡主并没有真的杀人,只要大理寺一查,便能洗清嫌疑。”
杨蕙摇头:“或许幕后之人的目的是想通过三公子的死来离间郡主与谢大人的关系呢?”
她望向太后,轻声道,“郡主原本和谢大人的关系便算不上亲厚,又出了铨选一案,听说郡主近来也不在谢府住了,而是另府别居。”
谢神筠与谢道成不合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还有东宫这个共同的敌人在,两人面和心不和倒也罢了。
但如今随着太后重用谢氏子弟,这种不和便愈发明显,铨选一案就是谢神筠不满的证明。
秦宛心似是疑惑:“可这尊神像能同郡主有什么关系?”
太后目光凝在端南水患四个字上。
她根本没有在意神像与谢神筠极为相似的面容,而是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这里。
端南水患,太后唇边浮出冷笑,从张静言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灵河渠的案子没有完。
张静言在查灵河渠的案子,也迟早有一天会查到她身上。
如今,这背后一直在盯着她的那些鬼影终于要现出原形了。
——
夜已昏沉,大理寺门前的灯笼挑起两盏冷光。
衙役恭恭敬敬地送谢神筠出门,连带着严向江的态度也不如今日朝上凌厉。
那尊与谢神筠十分相似又被刻意修改过的神像顿时让柳夫人接近谢神筠的目的变得扑朔迷离,遑论还有一个无缘无故却得以晋升的衢州长史。
严向江看谢神筠孤身一人,身侧并无仆婢,便道:“我派人护送郡主回去。”
“不必了。”谢神筠道,“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严向江定睛一瞧,果然看见阶下停了一辆马车,通体朴素毫无装饰,也并没有挂谢府或是宫中的牌子,一时迟疑,谢神筠却已经掀帘上车了。
——
“从前都是审人的,如今这被审的滋味如何?”沈霜野撑膝坐在马车里头,语气难辨。
谢神筠神色淡淡,看不出端倪:“十分一般。”
这马车从外面看着简单,进来之后看里面的陈设更简单,往常她从刑狱出来后要用来净手的帕子没有,热茶也没有。
她看了一圈便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只能收回目光,盯着沈霜野。
“去哪?”
端坐在对面的沈霜野毫无体贴的自觉:“把你卖了。”
谢神筠一身水色丝锦,袖间满绽白牡丹,她今日没描花钿,因此容色愈显剔透,额间缀下的玉珠润了她肌薄透白的眉心,如牡丹凝露。
“记得卖个好价钱。”那缀珠随马车的走动而轻轻摇晃,谢神筠道,“我不便宜。”
沈霜野道:“大理寺肯放你走?”
“他们没证据。”谢神筠道,“再说人到底是不是我杀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沈霜野正襟危坐,语气是全然的纯善:“我不清楚啊。”
他衣间染黛,那颜色敛尽了他身上的锋芒,让他在端坐时也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
“证明自己做了一件事很简单,但要证明自己没做却很难。”谢神筠动了动手指,说,“不过这件案子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我做没做。”
那尊灵宝天女像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幕后之人的恶意,但这手法太迂回了。
谢神筠垂眸凝思,许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倘若张静言当真已经落在了旁人手里,那他根本没必要做这许多,直接向太后戳穿这件事是更简便容易的做法。
除非这只是个开始,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目的。
“但你现在已经被套进去了。”沈霜野道,“你准备怎么做?”
查,那就顺了幕后之人的心意,不查,那杀人的嫌疑便会一直留在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没有回答,她轻轻捏住了手腕,像是握着曾经戴在她手上的镣铐。
镣铐这种东西,要么用钥匙打开,要么暴力破坏,总归都是构不成威胁。
马车到了,谢神筠掀帘一看,才发现是停在兴庆坊的宅子,门外还站了一个人。
红袍带刀,眉眼凌厉。
是郑镶。
“你怎么来了?”谢神筠下车道。
“郡主不请我进去?”郑镶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马车,在谢神筠下车之后又慢悠悠地离开了。
郑镶跟在谢神筠身后进去,看过院中的小桥流水明月清波,道:“这宅子从前没有见郡主住过。”
“你盯着我?”谢神筠语调稍冷。
“属下不敢。”
槅门大开,夜风送进凉意,谢神筠进了花厅,让人开窗。
“什么事?”
“那个柳夫人的死是怎么回事?”郑镶问。
谢神筠道:“我不清楚。”
郑镶隐忍一瞬:“我听说那日曲江池苑,她拦住你叫你梁夫人,你——”
“张静言失踪了。”谢神筠打断他,冷冷道,“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郑镶脸色瞬间变了:“他失踪了?”
“不过这不重要。”谢神筠像是没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叫杜织云进来。
“让你吩咐许则的事,都做好了吗?”谢神筠问。
杜织云道:“我亲自去的,都做好了。”
谢神筠微一颌首,重新看向郑镶:“梁夫人也好,张静言也罢,他们都不重要。至少我不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威胁。”
“你什么意思?”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你如果担心谎言被戳穿,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杀掉被你欺骗的人。”谢神筠轻声道。
“不可能,”郑镶握紧了手间刀,“至少现在……”
至少现在太后的地位根本无可动摇。
郑镶道:“况且梁夫人的事一旦被捅到太后面前,先死的会是你我。”
“那就让它捅不上去。”谢神筠冷声道,“一桩杀人案算什么,要是谢道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弹劾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你觉得谁还会有精力来关注这件案子?”
谢神筠根本不在乎这桩案子,她只要掀起一阵更大的风浪,把所有人都卷进去,那这件案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沉底。
郑镶惊讶,终于想起了许则是谁——一个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第63章
月照霜林,流水逐花。
谢神筠让人送走了郑镶,自己回了屋。
沈霜野从屏风后绕出来:“这就是你的办法,通过弹劾谢道成来转移百官对这件案子的注意力?”
他不仅没有走,看来还听到了谢神筠和郑镶的谈话。
谢神筠面色不改,她落在条案后,指尖扫过书架,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又一本的账簿。
谢神筠对自己的位置从来看得很清楚:“朝堂之上唯有权势和利益能够长久,你以为从前东宫与后党为何能分庭抗礼那么久,因为他们本就有共同的利益,他们靠端南水患案扳倒了中书令王兖,彼此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并且在之后数年里仍然保持了这种关系。”
过去的数年里,朝堂的局势一直呈现一种三足鼎立的态势。皇后、东宫,还有居中调停的贺述微,而神宗皇帝稳坐钓鱼台,看他们斗来斗去。
但这种对立不是一成不变的。
实际上无论哪朝哪代,权力之争从来都只是帝王与臣子的博弈。
穆宗皇帝换过三任太子,朝堂人才更迭,政事堂群相在那时初见端倪,明宪四相屹立朝堂三十余年始终不倒,直到贺述微的崛起和王兖的落败,宣告着从穆宗朝到神宗朝,达成了一次权力的集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道成与陆周涯才有着共同的利益,皇后与东宫不过是他们双方推出来的傀儡。他们可以彼此争斗,也能在抗衡皇权时达成合作。”
“延熙八年以后,谢道成提拔俞辛鸿进入工部,从那个时候开始,工部的修缮营造、采买兴建悉数过于他手。延熙十年,贺相提拔谭理入工部,想让他做卡在工部的一道线,但谭理最后自己越线了。”
谢神筠翻开一本账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有如蚂蚁筑穴,架空了整个工部。
谢神筠道:“延熙十二年,陆氏六名子弟皆受斜封官,是吏部签的文书,延熙十七年,周守愚下到庆州矿山,自那年起,庆州每年上报到工部的冶铁数量便有了数十万斤的缺口,单单是私铸兵甲可用不了这么多的铁,更大的一部分还是被私下倒卖了。”
谢神筠一页一页地翻着账目。她在延熙八年入朝,至今十四年有余,她曾经过手的每一笔账、提拔过的每一个官员,他们背后又分别站着谁,谢神筠都记得清清楚楚。
世家在关北江南兼并田地,勋贵靠漕运工程敛财,黄金白银从矿里开出来就沾着泥和灰,流转的过程中又经了多少人的手,从来就不会干净。
但沈霜野看着她面前的账本,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你根本不是被逼无奈,就算没有这桩案子,你也会很快让人弹劾谢道成。”曾经有过的那场雨夜谈话再度浮现在沈霜野眼前,“你要取而代之。”
那些证据非一时之功,难以想象谢神筠在背后到底谋划了多长时间。
权力之争,争才是重点。
纵观过往,谢神筠以矿山案杀掉了东宫太子,又借下毒案重新返回朝堂的中心,新帝登基后谢家的权势达到鼎峰,但同时也意味着谢神筠的利用价值只剩下了联姻。
随后铨选舞弊案便让谢氏一门遭受重创,但这对谢神筠来说还不够。
她还没有站到不能被取代的位置上。谢道成在太后身边一日,朝中便有一个可以和贺述微分庭抗礼的宰相,那就没有谢神筠的位置。
她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所有挡了她争权夺利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那你呢?”谢神筠放下了账本,轻缓道,“沈霜野,你今夜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她缓步而动,侧影随清波宛转,曼妙如幽昙开落。
“本来是想问一问你现下有什么打算,”沈霜野道,“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