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会是怀疑。”沈霜野微微眯眼,戾气乍现,“你是想把她逼出朝堂。”
太后的怀疑不会要了谢神筠的命,而刚好十月就是她和裴元璟的婚期,太后会把她嫁出去,从此不会再让谢神筠返回朝堂。
“她在这个时候扔出了工部的账目,就代表她怕了。”裴元璟没有回答,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也代表曲江池的案子结束了。”沈霜野道,“不过张静言在你手上,你大可以用这件事来同谢神筠和郑镶做交易。谢道成的案子能不能查下去,除了贺相的支持,太后也至关重要,她才是谢氏一党的中流砥柱,只要太后垂帘一日,谢氏就倒不了,而如今太后也变成谢神筠的威胁了。”
沈霜野冷酷道:“学学谢神筠,釜底抽薪要是能赢,那才一劳永逸。”
裴元璟面不改色,缓缓道:“多谢侯爷赐教。”
日光照进这方楼台,天光里沉沉浮浮隐约的细尘。沈霜野隔着细尘问:“还有一个问题,谁把张静言给你的?”
“侯爷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裴元璟着朱色,在酷热里仍是显出凉意,“侯爷放心,我未曾怠慢过他,如今谢道成在朝中受弹劾,灵河渠的案子迟早也会被翻出来,终有他平反一日。”
沈霜野道:“记住你的话。”
他抬步欲走,却忽然停下:“谢神筠不吃羊肉?”
裴元璟先前和沈霜野对答时都很快,唯独在这个问题下沉默一瞬,他侧对平湖,在此刻偏转了目光去看波光粼粼。
稍顷,他道:“的确不吃。前年秋猎时昭毓太子设宴,有道烤全羊,刚抬上来谢神筠便走了,事后推说是身体不适先行离席。去年荀诩的生辰宴,席上原本该有羊肉羹,陆庭梧也叫人撤了。”
“为什么?”沈霜野目色稍沉,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裴元璟垂眼,声音听不出波澜,“她既是端南遗民,端南水患之后饿殍千里,那个时候她会被当成什么,又见过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第64章
谭理被下狱受审,羁押到大理寺。因着陛下在朝上的命令,北司此次都要回避,因此此刻堂上的主审官皆出自三法司。
贺述微亲自督审。
谭理起初在狱中不肯认罪,数日后刑部查抄谭府,查出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田宅铺面,远超一个工部尚书的俸禄。太后在朝上勃然大怒,要求三司尽快彻查。
大理寺的刑牢被晒在烈日下,附近不栖活物,惟有牢狱之中多生鼠虫,滋生于阴暗地,毫不惧人。
谭理被戴上了镣铐,拖出刑房,站在堂下受审。
秦叙书被贬后,杨筵霄接替了御史中丞的位置,成为这桩大案的主审官。
“自延熙十一年你任职工部尚书开始,兴庆宫、汤山的凤泉行宫、长安清明二渠、灵河渠至东冶港的修缮营造,共计大小工程四十余起,竟有三十七起的数字相差巨大,还有庆州铁矿、云州铜矿等多处矿山开采数量与最后上呈工部的数量不符。”
杨筵霄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谭理被换上了囚服,双腕双足皆是重铐留下的红肿痕迹,他不敢看座上的贺述微,垂头埋在阴影之中,含糊地开口:“我无话可说……”
他认罪很快,揽下了全部罪责,将隐在背后的谢道成全数摘出去了,却始终不敢抬头。
片刻后,贺述微挥退了堂中的官员,只剩下他们两人。
“泽镜,延熙五年的时候,是我保举你入工部的。”
谭理不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他家世世代代都做着督查河渠的监工,后来因为珠算了得做了户部的小吏,再后来被贺述微举荐到了工部,他从来惜才。
谭理蓬头垢面、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明公的栽培,辜负了您的信任。”
“你辜负的不是我,是你的心中公道,和社稷百姓。”贺述微缓缓摇头,“我当初想让你去工部,是因为王兖在时就将工户二部变成了他王氏的私库,那时就连赈灾的银两发下去都会被层层盘剥,十不存一,我以为这十余年来朝中党争虽然厉害,却也只是权力之争,原来却是我被蒙住了眼耳,变得眼瞎心盲。”
谭理在王兖这个名字下不可控制地颤抖。
贺述微从来都是意气风发、锐意进取,他屹立于陆、谢党争之间十余年,稳坐政事堂宰相之首,就是大周朝堂的定海神针。
但此刻他却像是被兜头一泼凉水浇醒了,除了失望,还有几不可察的茫然。
谭理算是谁的人?他受贺述微提拔,却在后来秘密瞒住了工部账目的漏洞。而陆周涯和谢道成在朝中争锋相对多年,却原来早就在私底下暗通款曲。
贺述微没能做成定海神针,他只是风浪搏击中的一叶孤舟,一直在随波逐流,从来没有看清过风浪之中到底是什么。
但他的失意只有短短一瞬,那锐利的光芒重新从他双目中迸发出来,带着直刺人心的力量:“你与我说清楚,工部的账目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理摇摇头,始终避开了贺述微的目光:“我任工部侍郎的第一年就发现工部的账目不对了,庆州铁矿、云州铜矿均有数目巨大的亏空,但那时工部被陆氏父子把持在手中,又有昭毓太子为靠,我查到账目的第二天,虞部一个经手此事的小吏就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了北军狱,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我怕了,我不敢再查下去了。”谭理颤着声说。
贺述微目光如炬:“如果你只是不敢查,那就不会有现在这些账目,你在和他们同流合污。”
谭理惨笑一声:“他们要拖我下水,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贺述微道,“御史台查到的账目里涉及到了谢道成,你为什么还要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御史台查到的账目里确实有谢道成收受贿赂的证据,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前日琼华阁朝议,谢道成承认了自己受贿,但只推说是为官不谨,收受了下属的贿赂,根本对工部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之举一无所知。况且朝臣皆知,从前主理工部的是左仆射陆周涯,而谢道成与陆周涯在朝上斗得势如水火,又怎么可能合谋。
工部的账目自矿山案开始便被稽查过数次,从俞辛鸿再到陆周涯,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被吃掉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因此没办法反驳。
但偏偏如今光凭矿山开采和工程修缮的账目只能查到谭理身上,他是工部的主事官,只要他一力揽下去,这案子就会断在他身上。
谭理是个挡在谢道成面前的替死鬼。谢道成隐在他身后,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
倘若最后当真只定谢道成为受贿,那他在工部矫饰账目侵吞钱款的案子里甚至连个从犯都算不上。再有太后力保,甚至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能……”谭理冷汗淋漓,仓促抬头的目光透着难以言喻的惶恐和不安,“贺相,别再查下去了,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都是我做的。”
“我在工部这么多年,一开始我也不想的,后来矿山案事发,俞辛鸿和陆周涯都死了,我就想着把那些填不上的漏洞都推给死人,再把自己摘出去,但我没想到御史台还是有人查出来了。”
他闭目,像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都是我做的,没有旁人。”
——
谢道成根本没有慌乱,御史台会同大理寺查抄谢府,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他被停职在家,绯红圆领袍仍旧穿戴整齐,横在深树秋檐掩映下的窗棂中,似一笔鲜红淋漓的朱批霞色。
谢道成写得一手端正圆融的颜体,最喜欢的却是狂放不羁的狂草。他没有旁的爱好,闲暇下来时就在书房练字。
“老爷,大理寺的人来了。”侍从急匆匆地入门来禀,“说是曲江池苑的案子有了进展,请郡主去一趟。”
“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一顿。
这案子卡在了两名死者是如何遇害的问题上,大理寺查不下去,只能翻来覆去地审,又遇上了谢道成被弹劾,他原本以为这案子该被沉下去了,没想到现在又落在了谢神筠头上。
三法司没有在谢道成身上讨到好处,便只能在谢神筠身上下功夫,这都是冲着他们父女来的刀。
“阿暮今日在家?”
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侍从道:“三娘子在守拙园教几位娘子读书呢。”
谢神筠在府中行三,府里伺候的下人叫惯了三娘子。
谢道成淡淡道:“去请她过来。”
“是。”
侍从领命出去,绕过回廊水榭,到了谢府的抱拙园。
抱拙园的学堂掩在一片浓密树影之中,枝上歇三两鸟雀,在人走过时受惊飞起,一阵扑棱棱的翅膀煽动之后又迅速沉寂下去。
学堂里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夹杂着府上几个小娘子稚弱的疑问。
这几日因着一连出了谢神筠和谢道成的案子,府中气氛压抑,连带着几位姑娘脸上也没有笑模样,在这里却是一派和乐。
侍从停在阶下,恭敬道:“三娘子,老爷请您过去。”
他垂着眼,不敢往上面看。
临竹一道纤细挺拔的背影,投落在地上的阴影也像竹,清瘦坚韧。
“我知道了。”谢神筠道。
最小的六娘子只有七岁,问:“三姐姐要走了吗?”
谢神筠惯来清冷淡漠,对着小孩子时却会多上几分耐心。
“嗯。”谢神筠对她们笑了笑,让堂中的几个小娘子临摹字帖,她回来要检查,这才跟着侍从去了谢道成的朝露堂。
待到了朝露堂,侍从禀报之后便请谢神筠进去,谢道成原本坐在椅上,看见谢神筠提裙进来却有一瞬想起她刚进谢府那天。
从谢神筠踏入谢府的第一天,谢道成就知道,她生了一身反骨。
“娘娘的意思是妙宜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就不要再用了,”谢道成道,“你既成了我谢氏的娘子,便要另择一个名字,自今日起,你就叫——”
“我不要。”年幼的谢神筠打断他的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冷又倔。
屋中静了片刻,谢道成平静地说:“跪下。”
“我不跪。”
谢道成:“由不得你不跪。”
他眼风一扫,左右的仆婢迟疑一瞬,就按着谢神筠跪了下去。
谢道成仍是端坐在桌后,朝服整齐端肃:“记住,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你不肯跪,自有人会压着你跪。”
“第二件事,”谢道成道,“你现在没有在我面前说不的资格。”
“阿耶。”谢神筠停在桌前。
“大理寺的人要见你,为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并不担心。
大理寺还肯着人来请,就证明他们不是找到了能将谢神筠定罪的证据,否则来的就该是官差禁卫了。
谢神筠神色如常,道:“我知道了。”
谢道成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墨搁在桌上晾干,手边已搁了一沓写好的字帖。
“清者自清。”谢道成从桌后起身,“无需担心,去吧。”
——
大理寺这几日都在审工部的账目,但没有进展。曲江池的案子却有了发现,严向江命刑狱官一日三次地将那些幻术师审过,终于在今□□得其中一个人开口。
说是见过那日有个女人来找过死掉的那个傀儡师。
刑狱官心里一个激灵,率先想到的却是谢神筠。他不敢耽搁,让人照着幻术师的口述将那个女人画了下来,幻术师说的颠三倒四,只记得那女子极年轻貌美,穿一条茜草色罗裙,款式十分特别,很是少见。
待那人穿的衣裙落在纸上一看,却是宫中的款式。
“你确定那女子穿的衣服是这样的?”严向江问。
内廷女官常行走于六部之中,严向江对她们的服饰并不陌生。女官服饰皆为常制,多为朱红丹砂两色,夏季则水绿青玉之色居多,这画上的茜草色宫装倒有些像普通宫人的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