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便问:“太子怎么了?”
“他说话的语气,我不太喜欢。我很难受。”宣榕闷声不乐,“可是,他也是在维护我,怕他们争执吓到我。我不能驳了他好意,即使我不喜欢这种语气。”
那种居高临下的轻描淡写。可偏偏,她又生来与谢旻并无不同——她似乎也理当如此高高在上,视人如草荠。
但她并不想这样,所以,愈发迷茫。
父亲沉吟片刻,似乎终于弄懂她在说什么:“阿旻今儿告诫那三位的话?”
“嗯。”
父亲斟酌着温声道:“作为长辈,绒花儿,娘亲和爹爹希望你能像阿旻,不必优柔寡断,因为慈不掌兵。可作为臣民,我想会有很多人,希望当权者里,出现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什么意思?”
父亲就道:“仁慈是一种难得的能力,很多门生登科入仕,问我,日后如何自处。我都告诉过他们一句话,‘勿失怜悯之心’。很多人一旦拥有权力,会变得铁石心肠。会忘记也曾头悬梁锥刺股,想有朝一日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会变成他们年少时憎恶的贪官污吏。若能仁慈,是好事,不过,需要比心狠来的更不易一点。”
宣榕被他这话说得更困惑迷茫了:“所以……?”
宣珏轻笑起来,嗓音温润:“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探索你的路。你不用着急。你可以选择保持温良,也可以选择断绝犹豫。但不管你怎么做,我相信,都会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宣榕懂了:“就我还可以继续觉得奇怪是吧?”
“……”宣珏摸了摸她脑袋,笑道,“算是吧。”
*
从这天之后。
宣榕再未在礼极殿见到耶律佶和耶律金。
想来那些好脾气的夫子们,也众口一致,抨击了不学无术的兄弟俩。最后负责外交事宜的官员一琢磨,干脆大笔一挥,免了这哥俩的课业,省得两厢折磨。
但耶律尧还是每日必来的。
他似乎对兵法犹为感兴趣,有次夫子讲到《纵横》之章时,宣榕因为听父亲讲过三遍,备觉无聊,难得开了小差,扭头望向窗外玉兰花时,余光看见他听得专心致志。
春色如许,玉兰斜吹落如雨。
少年向前挪了两个位置,坐在了耶律佶之前位置上,刚好挡住了那片窗。
漫天花雨在他身侧缤纷而落,偶有一两片入室,他便拿修长的手指拂去。
宣榕收回目光。
因为去年谢旻居高临下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腆着脸去借“藏月”。
只能暗自和开不了的弯刀较劲,这一较劲,就较到了八月。
十五那日大团圆留给臣子自家,临近中秋的八月十三,便是帝王宫中设宴了。
十三这日,宣榕打扮得清贵华丽。红绸裙、雪蓝褂,双环髻佩玲珑明月珰,父亲新雕刻的一只玉兔又被她挂在大氅上,穿得比别人厚实不少,但仍显灵动。
这让帝王都眼前一亮,捏捏抱抱好一会儿,方道:“好像没重多少,你看看今儿宴席有没有合口味的,若有,那道菜的厨子给绒花儿带回去。”
宣榕点了点头,落了座。酒宴半进,又被同伴们唤去玩耍。
谢旻坐在她身边,笑眯眯的。
不知是否错觉,宣榕总觉得,今夜谢旻心情犹佳。不由问道:“阿旻怎么这么开心?你都连输好几把了。”
谢旻将投壶的箭一扔,立刻就有侍从接过,他笑道:“哎呀,比不过表姐准头高。不过,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有。”
谢旻卖关子:“对,有件让我可开心的事,马上要发生。姐姐猜猜是什么事儿?”
宣榕问道:“皇后娘娘终于同意给你订亲如舒公的女儿了?”
谢旻:“……不是!!!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宣榕想了想:“舅舅的年轻时候写的话本、折子戏,被你找到了完全版本?”
谢旻:“……还缺四五本,父皇也不晓得用什么名字著的,死活找不全……也不是这件。”
宣榕认输:“那是什么?”
谢旻附耳过来:“耶律佶他们俩,要找耶律尧麻烦。”
宣榕微微一愣:“你不是说,不要闹出人命,不好看吗?”
谢旻弯眸:“那是吓唬他们的。就算闹出人命,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不喜欢耶律尧很久了,略微借刀杀人一下罢。”
宣榕皱眉问道:“他们打算干什么?这是宫宴,闹大不好收场。”
谢旻想了想道:“不会闹大吧,他们找我借了个水性不错的宫人。可能想把人推下湖里,再救上来,吓吓人?”
这两个哥哥会命人相救?
宣榕眉心一跳,半晌,厉声道:“你在这给我不要动!”
谢旻从未见她如此严厉,呆了呆:“好——等等姐你要去哪?!”
见她转身要跑,刚想抬步跟上,又不敢,只能呵斥宫人道:“愣着干什么?追啊!”
没想到宣榕却道:“一个都别来!”
宫人们进退维谷,在他们犹豫之间,宣榕趁机向揽月池跑去。
宫里人人都能接近的池子就这么一个。时值夜晚,远处灯宴辉煌,更趁得这片水面静若明镜,几近浑圆的月亮落入池中,与星星一起,碾碎在潋滟破碎的水波里——
当真有人落了池。
天道似乎非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人命贵贱也不尽相同。
至少在谢旻看来,她的命就是比三个质子,甚至整个北疆都要贵重——
宣榕在水池前顿住脚步。
她早该想明白,谢旻那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若不让他怕上一次,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甚至不懂得何为感同身受。
于是,宣榕一咬牙,不假思索跳入池中。
第25章 月亮
池水刺骨。
厚衣吸水沉重, 宣榕便将氅褂解开。
那件系了玉兔的狐裘飘在水面,犹如一团摇摇欲坠的云。
她拨开水面,看了眼不远处挣扎的人。
这人四肢扑棱, 细看几分技巧。但不知因恐惧还是乏力,动作扭曲得毫无章法。
任何靠近的人或物, 都只能被他一道拖曳入水。
宣榕自知年幼体弱力气小, 没敢靠太近。掐算宫人赶来的时辰, 慢吞吞做样子, 向那人浮去,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但她本着红衫,心想, 这样应该醒目,岸上来人能一眼发现他俩, 方便救援。
浑圆的月浮在水面, 粼粼如梦。
湖水很冷, 但不算刺骨,宣榕见挣扎声渐小, 试探着喊了声:“耶律……?”
那人动作一顿,下一刻竭尽全力向她凫来。抓住她肩膀, 就是狠狠一拽!
宣榕原本身形稳凝, 猝不及防沉入水中, 呛了一嘴水。鼻辣眼花,晕眩里发现对方一身紫蓝宦官服, 面白无须, 五官扭曲, 溺水的人正死命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不住痉挛颤抖——
不是耶律尧!
宣榕还没反应过来情况, 一颗小石子打在太监按在她肩的手上。
身形一轻。
又一颗石子弹上太监额心,他痛嚎了声,彻底放开了宣榕。咕噜咕噜向下沉去。
“……”
宣榕心头猛震,寻声回望。
岸边月桂成群,浮香暗动,树影微摇。耶律尧在岸抱臂旁观。
或许方才站在阴影处,无声无息,宣榕全然没注意到他。
此刻,少年跨进月色,半边身仍旧隐匿于黑暗,半边脸却被月色照亮,眉目含煞,精致俊美的一张脸神情莫辨,像只妖。
他就这么隔岸观火,丝毫没有想要下水救她的意思。
忽然薄唇淡启:“你连骑马都不会,怎么凫水却是一把好手?”
“……”宣榕在水中抬头看他,怔住,“你快下来!!!”
耶律尧嗤笑一声:“怎么,游不回来?”
能游回去,她从小就被家里逼着学凫水,水性极好。
但宣榕还是心里乱成一团,想道:完蛋,等众人寻来,我落水狼藉,他完好无损在岸,给阿旻上的一课圆不过去也就罢了,他肯定也得吃责罚。
她越想越绝望,紧咬牙关,说了十几年来第一句谎话:“我……我腿抽筋了。不不对,有人在拉我!你帮帮我,不用太过来,拿树枝让我拉一下也行。”
耶律尧仍旧抱臂静立:“他应该晕了。你确定不是杂草缠住了?还有,我不会水。”
“……”宣榕只能实话实说,“我以为水里是你的!!!你现在下来,快点!我保证,你只要下来,今日之后,谢旻不会找你麻烦!要是你好端端在岸上,我不一定护得住你。”
她向来不会挟恩图报,此言一出,已是耳尖通红。
不适得她近乎轻颤了下,身形猛然一沉。
耶律尧脸色微微一变。他似是回过味来,侧过头,看了眼远处群聚的宫灯。一哂:“没必要。”
宣榕:“………………”
这人就这么讨厌他们吗?毫不留情面。
不过想到谢旻做的混账事,被厌恶似乎也理所当然了。
“……那你快走吧。”宣榕破罐破摔地想,算了,教训阿旻的事儿留到下次吧。
这么想着,她猛然潜入水里,竟是自持水性,想横跨揽月池,前往池中楼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