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眼泪。
屋外雨声如珠,顾楠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叩门,她慌忙擦干眼泪。
宣榕立在门外,见没人回应,若有所思地又轻叩三下:“是我,楠楠,你还好吗?”
其实方才一瞥之间,顾楠已经看到了她,想了想,还是道:“我没事的。我和阿旻都没事的……郡主,您请回吧。”
宣榕轻声道:“不是来作谢旻说客的。我身上淋湿了,可能借你的地方,换身衣服?若是不方便就……”
话音未落。门打开了。
第70章 关系
帘外雨潺潺, 风拂栏杆。窗前芭蕉叶上盛满雨水,不堪承受重量,整个叶面倾斜折转, 水珠滚落。
“啪嗒”一声。
顾楠给炉子添了炭火,翻了半天, 只找到一套穿过的衣物, 她紧张道:“郡主这身不是新的, 但洗净熏蒸了, 只能委屈你……”
“这有什么委屈的。”宣榕没提已从皇后那边取了新衣,温声道了谢,到隔间换衣。她慢慢地披衣系带, 再将湿透的旧衣叠好。
宫人被屏退,一时静谧, 唯有雨声聒噪。
最终却是谢楠打破了沉默, 她像是不安, 没话找话:“郡主新戴了手饰?”
宣榕正散了发,拿布巾擦拭, 闻言手掌一顿,笑道:“这个吗?本来是忘了摘。但里面这些镇神安眠的草药还挺管用, 索性就没有取了。”
宣榕左手是一条沉香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绕腕三匝, 来自举国一百零八座禅寺, 颗颗都在佛前供奉至少三年。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在顾楠印象里,除了这串佛珠, 当真没见过昭平郡主腕上有任何装饰。更别提鲜艳的红。
顾楠一时好奇, 俯下身在她腕上嗅了嗅, 承认道:“是很独特的味道——有合欢皮、茯苓,别的闻不出来了。配置此物之人, 应该对安神养性颇有研究。”
“……应该还有百合、首乌藤。”宣榕默然片刻,转了话头:“在南彝广为种植,前年途径滇泽,看到当地农户家家门前都有此物。你还记得吗?给你带的《十八秘术风云志》就是在那边偶得的,当时我不是抱了一堆卷轴入宫么,匀了一些孤本给你,没料到你最喜欢那本。”
顾楠情绪不高,勉强笑道:“看过风土人情,全当也去玩过了。也多亏郡主当时常往宫中跑,我有人可以相谈……”
宣榕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我那时候嘛,主要还是来找舅舅的,记了一堆各地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摘录,把世家的联姻、占地、势力、朝中弟子多少人在何部门捋清,若是要打压从何入手,如何徐徐图之——没给阿旻看,因为觉得怪对不住他的。但他有次凑巧撞见,没说什么,反而和我撒娇,央我下次也给他准备一份各地民情。”
顾楠意识到了她想说什么,唇齿微颤:“郡主我……”
宣榕轻轻道:“有的事情我们在徐徐图之,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时日。一蹴而就的后果注定激烈,要全身而退,不要两败俱伤。”她很认真地看着顾楠:“楠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必须要自保无虞。”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顾楠知晓如舒公之事,在纠集旧识布局,可能前面一连串的事情,也有他们的手笔,如今又在想要刺杀皇后。
但此事若成真,假借婚仪行刺,别说是宣榕了,就算帝王有意相护,也有心无力。
顾楠舒了口气,不知是庆幸宣榕没有戳破,还是庆幸别的什么,旋即又苦涩一笑:“郡主,这件事和您想得……不,此事和您无关,真的,您不要插手了。就算我不知分寸,还有……”
后两句顾楠说得极为含糊,像是心绪不定下的喃喃自语,衬着屋外骤雨,宣榕没听清,她将视线落在窗檐斗拱,水珠如链,绵延不绝。宣榕忽然很轻地问道:“你喜欢中宫生活吗?”
“我不知道。”顾楠出神半晌,才道:“或许……不喜欢,不讨厌。不重要。”她陡然回神,似是意识到不能让宣榕再问下去,便走去阖了窗。回头问道:“怎么都在聊我?郡主呢,你常年不着京城,是因为京里头有讨厌的憎恶的人吗?”
宣榕摇了摇头:“怎会。”
她并不厌恶人,只是不喜裹挟人行差踏错的诸般架构。
顾楠睁大了葡萄一样的圆眼:“诶!京中传闻,郡主是为了躲避婚事才外出,去年又说,你是无人提亲脸上无光不敢回来——我就说他们看法太肤浅了嘛!谁能配得上你,一群痴心妄想被打破,又乱嚼舌根的人。”
宣榕:“……”
一年不回,流言已经恐怖如斯了吗?
她失笑:“还有什么传闻没有?”
顾楠走回来坐住,托着下巴道:“有。最新小道消息,是郡主你捡了个小白脸养着当外室,很宝贝,没几个人见过。现在好了,好几个有意攀附但好面子的,在想要不要忍辱负重、大度视之。”
宣榕:“???”
想必是有人注意到她和耶律尧一同外出,但她怔了半天,愣是没能把那三个字和耶律尧挂钩,心想怎么有人能眼瘸成这样,哭笑不得道:“这都哪跟哪呀?我下次让阿松澄清一二。”
顾楠义正辞严:“就是!颠倒黑白!郡主是那种把人随便安置在偏宅的人吗?”
“……”宣榕尴尬地咳了一声。
顾楠自己心里有鬼,本就愈发注意宣榕神态,一眼就瞧出不对劲,诧异道:“啊……?”她小心翼翼:“真外面有人啊?”
“没……”宣榕想解释,但不管怎么解释,好像都有点歧义。她无奈地伸手摸摸顾楠脑袋,轻叹道:“有位客人在客宅住了一两月。好啦楠楠,你好好休息。”
宣榕起身,唤了宫人来取走衣物。在临走前,正色道:“三月十五侧妃册立,你还有小半月考虑。直到婚事结束的第二天——太子妃之事都可以取消的。”
雨声凌凌,两厢沉默。半晌,顾楠才道:“好。”
*
三月初三,按照民俗,这是江淮一带的鬼节。近几年来望都颇有江南富庶人户来定居择业,也把这项习俗带到了京城。
这天吃面绊鬼脚,到了晚间,几乎没有人外出。
宣榕也回得早。刚要进门,忽然瞥到巷口栖了一堆白乎乎的东西,她纳闷地多看了几眼,“咦”了一声:“阿望?你怎么在这?”
阿望应是从哪里撒欢回来,玩累了,无精打采趴卧着,听见宣榕声音,立刻直起腿奔过来,绕着她裙摆撒欢。
半人高的猛兽压迫感十足,容松在一旁如临大敌:“你你你离远点!别直身亮爪子!你知道你有多重吗?!”
阿望只得退了几步,委屈巴巴地仰头看宣榕,又回到方才趴的地方,叼起什么。
凑来递给宣榕——是个小竹筒。打开,里面一页折信。
信上大意:若不能决定,可先养一阵试试。
宣榕将纸页叠回竹筒,浅浅一笑,揉着阿望脑袋,问道:“晚上想吃什么?小鱼干?还是别的?这几天府上有屠宰牛羊祭祀,生肉也是管够的。”
阿望叫了三声,宣榕了然,对侍从吩咐道:“给它准备苍鹰餐食生肉的五倍分量,再添一点小鱼干。”
府上侍女掩唇惊讶,“啊呀……是狼吗?怎么像狸奴一样。来,跟我们走。”又请示宣榕:“郡主,要把它安置在何处呀?后院还是?”
“我院里。”
容松吃惊:“诶!濯莲坞有池有水,把它放在里头……”
宣榕道:“阿望会凫水。”
容松皱眉:“我知道。雪狼好动,不得闹腾的各处是水。您最不喜乱,看着不烦心么?”
宣榕失笑:“好啦,它很乖的。阿松你不用管这些内务,把我交代给你事先办好。有任何消息,及时和我说。”
容松闻言凛然:“是。已经派人去了终南山,按照脚程,后日能到。过几日就能传信回来了。”
宣榕院落在公主府东侧。每日朝阳初升,光华最先落入“濯莲坞”,漾开清池涟漪。这里将近一半都是水榭楼台,每年夏季,莲花遮蔽,从楼上下望,能看到粉荷亭亭玉立。
而三月初春,池中略显孤寂。
只有成群锦鲤吃饱喝足,闲适自如地在假山瀑布间穿梭自如,游曳来去。
翌日,宣榕醒来下楼,就看到那只雪白狼影,坐在水上廊桥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满池锦鲤,一动不动。直到听到脚步动静,阿望才猛然跳进池中,精准地咬住一只灿金锦鲤,兴奋地小跑到宣榕面前,松嘴放下。
那只活蹦乱跳的锦鲤溅了宣榕一身残水。
宣榕斟酌道:“……我不吃鱼,而且锦鲤不好吃的。你要是馋了,我带你去后厨挑新鲜的食鱼?”
阿望似是失落,又扒拉着爪子,把鱼扫入池中。
又一日,阿望学聪明了,没再捕鱼,摘了朵凌霄花回来。
它浑身脏兮兮的,没敢进屋,而身后就是气急败坏追来告状的府上花匠:“郡主!!!臣刚厘清的田圃,多了十几个爪印,倒了一片小苗。灌木好养活,但也不经压呀!让它别攀高了,本来就危险,要是摔到带刺花草里怎么办?”
宣榕哭笑不得地安抚花匠,等人走后,只见阿望垂头丧气,蜷缩一旁,便走过去半蹲下来,抱住它脖子:“不用想着送我什么啦,你能陪我,我就很开心了。”
这是实话。她很久以前就想养犬,年少多病,怕兽类过了病气给她,家里没让。后来倒是鲜少和人提及此事了。
阿望重新雀跃开来。它确实极通人性,很有眼力见地避开长公主,专挑其余人讨好卖乖。
到三月中旬,耶律尧来告别之时,雪狼已和府中老少打成一片。
耶律尧似笑非笑地看它散德行,“啧”了一声:“它人来疯,要是再大早上吵你,饿一顿就老实了——怎么,我有说错吗?仗着别人好说话就无法无天?”
后一句是对阿望说的。阿望刚想凑来讨摸,听到这话,心虚地蹭了蹭耶律尧护腕,被他毫不留情地拨开。耶律尧冷声道:“安分点。”
雪狼的一双立耳都快耷拉下来,迟疑地趴回宣榕脚边。宣榕失笑:“它很乖了,真的,别训它了。你何时走?”
“明天。”耶律尧懒懒答道,“今日太子大婚,外面围得水泄不通,我才不想今天出城,容易被反复盘问。不赶这个热闹。不过,你怎么也没去参加谢旻的婚仪?”
“我……”宣榕刚想说什么,就见容松匆匆走来,递来密信,打断她道:“郡主,那边来信。您最好赶紧看看。”
宣榕只得暂时咽回了要说的话,她摊开信页,扫到开头内容时,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腕上佛珠。
但直到一言不发看完,她都神色未变。单从面上,瞧不出任何异常。
耶律尧却还品出了点不对劲,视线从她手腕上一扫而过,也用平常语气问了一句:“怎么了?”
第71章 顾弛
“本来想告病缺个席。”宣榕将信页叠好, 递还容松,面色如常地起身道,“现在被传唤了, 也得去天坛一趟,参加午后的祭天。”
本朝太子纳妃, 与天子纳后相仿, 仪式冗繁。再加上此次正侧两妃几近同时册立, 规制相等, 一次在三月十五,一次在三月廿九。
宣榕一想到要前后赴宴两场就头疼,再加上爹爹这半月在江南巡视, 防止今夏汛期出事,分身乏术无法出席, 娘亲就索性让她和爹爹一起告了假。
但皇家向来重视祭天告地, 礼部官员若是发现她不在, 确实会劝诫帝王请她去天坛。
宣榕这个借口无可指摘。
耶律尧也似信了,做了个“君且随意”的手势:“那阿望就留在你这里了?”
宣榕说了声“好”, 忽然意识到什么,欲言又止。耶律尧了然道:“我再陪阿望坐会儿, 你忙你的。府上应当有午膳吧?”
言下之意, 会等她回来。
“那是自然。”宣榕露出个笑, 转步离去。
但这点笑意,在转过长廊时烟消云散, 她快步走着, 让人备了马, 领着四个随从疾驰而去。
方才匆匆一扫,那封信的内容也仿佛刻骨铭心——
“臣惶恐俯首, 伏惟以告郡主臣所见诸事。顾公陵墓九角拱首之势,集厌胜之法,十八石狮镇主魂魄,是恐冤魂复仇之术。时值雨下,泥泞坍塌,棺椁铜兽滚落一地,但以微臣愚见,妄自揣测棺椁之上,曾亦有铜兽相镇,压其顶、刺其魂、定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