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温萦笑了笑。
“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们,亦可来问我。”斋长说。
李骝态度较为客气,手里拿着一张洒金宴请函,其余两位则神色淡淡的。“我们先前都在德音书院,随父亲来心都就职,转学来此。”
“敢问令尊?”
“先君已经过世,是来投奔老师的,他以前教过的学生在太常寺做事,怜我学问不牢,就拖人情让我来这里借读。”
程翰林怕她丢脸,特意把她名字改成贾方,再写信让自己学生顾璘帮忙入学,他的信是卯时四刻送去的,辰时不到顾璘就带着推荐函赶来程府。
“只是借读?”李骝重复问了一次。
她点头。“开春就回去。”
“大家都是同乡,有什么不懂的,来找我们。”他客套说。
冯跋听到此,已经有些不耐。“不过是来读着玩罢。”
“好兄长,且快些把明法笔记借我救急。”他转而热情央求李骝道,一副阳光少年的撒娇模样。三人便转身走了,李骝手里捏皱了的洒金函到底也没给她。
“我叫苏骐,明州人士。”坐在她后面的年轻男子说,斯斯文文,笑容腼腆,似鼓了好大勇气才打招呼。
温萦留意到他的经文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苏骐立即递上,“还望...赐教。”她从锦囊里拿了一块点心给他,两人就算认识了。
下一堂课是明法学,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夫子,脸如被刀削过,轮廓分明,五官深邃,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如墨点的一般。
说话声朗朗,不疾不徐,不枯不燥,将一堂原本沉闷的名例律,讲得很是生动有趣。
温萦在做经文笔记,饶有兴致抬头看了一会儿。“他就是宋浩,上届状元。”苏骐小声说。
“状元也会来这里上课?”她心里一紧,万一萧椯也来,她可完了,这个人最是狭促。
“何止状元,翰林也会来太学开讲。”旁坐的人低调炫耀说。
“这位新来的学子。”宋浩目光看向她,似乎注意到她一直在做别的事。“轻重相举,可明白了?”他声音尚算温和。
她微微点头。
“请以实际例子阐明...”
“宋夫子问话,要起身回答。”斋长提醒。
“但说无妨。”宋浩微笑鼓励说。
她缓缓起身,抿了抿嘴,低头看向几案。周围人的神色更加轻蔑。宋浩到底没有继续为难,换请苏骐回答。
苏骐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最后勉强举出“父杀女儿无罪,父卖女儿更不可能有罪”的例子,才得以坐下。
门外走来一群人,其中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请宋浩到门口一叙。“这些是从德音书院来交流的,鲁院长,太常卿的堂弟。”
“那个人怎么有些像甄?”有人注意到她。
“怎么可能?”旁边的辜鞠说着,突然止住口。“甄圆?”
“甄举人?”又有人唤道。
她急忙躬身捡镇纸,周围的光都被人影挡住,抬起头来,鲁院长、辜鞠等逸雅举人,还有宋浩都好奇看着她。
“他不是叫贾方么?”周围学生窃窃私语。
“甄圆,可是那个明法策论被呈给皇上亲阅的人?”
“前不久我们还学过...”
温萦咽了一口口水,随即被请出去。
到了花园里,众人仍围着她。“你身体可好些?我们去探望你,萧县令说你走了。”辜鞠问。“怎生又在这里求学?”
听到萧县令三字,宋浩脸色微微有异,转瞬又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关切、好奇的目光看着她。
“我经义基础不牢,来蹭蹭课。”温萦尴尬笑说。
没有人信她的话。尤其是鲁院长和青袍官员,两人各自心思深重,一个怀疑程翰林给她泄题,一个怀疑她是来这里卧底。
一场客套寒暄后,他们俩及宋浩离开,辜鞠几个还是不肯放过她,拉到大柱下,目光深沉。“甄圆,你可不能不仗义!”
“是不是...程翰林给你说了什么?”
温萦连忙否认。“程老师都不是春闱主考官,能泄哪门子题?”
“我们可都是逸雅同乡。”
走廊又有人走来,衣着锦绣红袍,其人灿若骄阳,身后跟着整齐有序的锁甲声,是郑祈,带着一队府兵。
她脑子一旷,今天果然不宜出门。
第17章 :故人还是仇人?
郑祈把她从人群中摘了出来。
这段时间他清瘦不少,单单薄薄,轮廓分明更显俊美,配上穿的锦衣,就更加引人误会是宦...连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香味,不同于萧椯爱用的沉香,是一种清新草木香。
正值中午,饭堂很是热闹,人来人往,盘碟交错,说话声此起彼伏。
两人坐在靠近湖畔的上座,比学生的案席要高一个台阶,地面铺的木地板也不一样,是温润洁净的红木。
台阶处挂有纱帘隔断,外面的人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小可端来桂花蜜藕、凉拌豆腐、羊肉汤等菜,随即坐在案下热情、好奇地看着郑祈,聆听吩咐,被他无情叫到帘外等候。
湖面波光粼粼,有泛舟的夫子在吹洞箫,附近凉亭里传来琴声应和。
温萦露出亲善的笑容。“你身体可养好些?”那些短钉上淬了蜂毒,即便及时服了解药,也会如她上次那般,难受好些时日。
期间,她寄过一次信和点心去羽林左监慰问。
郑祈淡漠清俊的脸点了点头,脾气比他的长相要温和许多。
“可有发现凶手踪迹?”温萦问,其实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应该是没有的,否则这么大的事,她该听到风声。
“县衙里只有地上还残留几滴血,衙役说是仆妇受伤所落,没有无脸鹦鹉,也没有凶手踪迹。”郑祈说。
“萧椯肯定是担心功劳被剥夺,将此事瞒下。”他眼睛隐隐有火光。
“倒不至于,本来就猜测凶手有同伙不是?”温萦缓颊说。“萧县令应该另有计策,不想打草惊蛇。”她不禁同情那个同伙,若是被公诸于众,直接判刑处死倒还好,要是暗地里落萧椯手上,可有得苦受,敢这样挑衅萧椯,还真是头皮硬。
“他现在是扶风县令,自当与我们配合。”郑祈不满强调,带着羽林卫的威严。
“之前也都放跑了犯人不是?”温萦嘀咕说,见郑祈脸色不善,立即夹了一片藕到他碟子里。“萧县令心中肯定有计较,你权当相信他一回。”
“那你为何要逃跑?”郑祈不解问。
“私事,等我考上进士就好。”温萦笑说。到时候木已成舟,萧椯就管不了她,又替郑祈舀了一碗羊肉汤。
他边喝汤,边蹙眉思索说:“我调查过那日死在县衙的石明,他生前除了尝试几次自尽,没有伤害人的记录,百戏楼的人都说他性子沉默,表演出色,没有一个人会害怕、担心他。
之后又找到他以前的仆人,说他从小就很乖,看见鸟受伤会难过半天,被押送来心都的路上,就是渴了、饿了,也只是礼貌请求,大多数时候强忍着。
这样一个人怎会突然性情大变,犯下这么多残酷的凶杀案?”
“也许他在外人面前伪装得好?”温萦说。
“伪装得再好,也不可能一点马脚不露。坏种,从小就有迹可循。一个好人就算受了苦难,也不会把刀挥向无辜的人。”?S?
郑祈说的专注,未留意到一道寒冷的目光在审视他,转瞬又变成欢喜注目。
“也许凶手是受到什么刺激?”温萦说。
“我也这般想,不过凶手不是石明,而是另有其人,直到王郎的死,我才将过去的案宗串联起来,名妓、老鸨、护院、里正,他们都是一条链上的。先帝时期,下令严禁官员招妓,一旦被检举,仕途断送。王郎就开设私院,提供给达贵官人们。
有些是自愿的,还有些是被哄骗去的。心都周边的义庄,经常有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尸,上吊的,溺亡的...
根据教司坊的失踪记录,正好吻合。
或许,是凶手心爱之人被王郎他们害死,遂展开报复。
而他之所以盯上你,是因为你长得像他心爱之人。”郑祈分析得头头是道,表情极其认真。“你曾说父母早亡,会不会有姐妹流落至此?”
“没有。”温萦脸色铁青,从未有过的难看。
“无意冒犯,我只是想...”郑祈自知失礼,道歉说。
“还有事么?”她站起来问,耳朵嗡嗡的,接下来一个字都听不清,冲进了茅房。
她确实有一个堂姐失踪了。
在她家出事后,父亲的兄弟也受到牵连,被当地县衙不由分说,拘捕入狱。温家为了救他们出来,耗尽家产。最终大伯父还是病死在牢里,三叔父被转为劳役,拉去山里砸石料,意外被山顶掉落的石头砸中,重伤不治身亡。
剩下两家孤儿寡母过得很惨,大堂哥为了母亲弟弟能吃上饭,给富商家当护院,被山贼绑了拉拢入伙,后来遭县尉带兵一网打尽,枭首示众。
大伯母路过城门,看到大儿子被老鼠啃得稀烂的头颅,受了极大刺激,成天蜷缩在家里不肯见人,一听见屋外有什么动静,就大吵大嚷砸锅摔碗。小堂弟自幼缺乏管教,帮地主家放牛图一日温饱,后来牛跌下山死了,人也不见了。
三叔父家的女儿,大堂姐被嫁给一个打铁的,一喝醉酒就拳脚往她身上招呼,某天夜里,她拿刀把丈夫大卸八块,自己也被关进牢里,判处极刑。JS?
二堂姐被拐子拐跑了。
温萦从萧家出来后,偷偷回乡看过。头发花白、黑黑瘦瘦的三叔母在她父母坟前泼粪大骂,看到她,从长相认出她身份,发了疯的冲上前打骂。“凭什么,凭什么,你还可以活这么好?”
如果真如郑祈所推测,会不会是三叔父家的女儿?
茅房外,一直有人影晃来晃去。温萦深吸一口气,装作一派轻松推开门,等候在外的是小可和苏骐。
“抱歉,你的笔记还在我那里。”她突然想到说,虽然书都还摆在书斋几案上,但已经借给她的东西,想来是不敢自行拿走。
“小可,帮我还给苏贤弟。”
苏骐连忙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为此而来。“甄举人愿借小生笔记,荣幸之至。”
“下午的明算学改在思明堂,我见举人的书还摆在案上,担心举人走空,方来告知。”
温萦笑了笑。“我就是专程来听经学的。”
这科是她唯一摸不准的科目,曼方书院和逸雅书院解读有许多差异之处。
先前,她陪萧椯在山里温习时,以为自己大致懂了,而后到逸雅孟魁郡的书院,夫子所讲全然是另一种意思,她提出疑问,夫子大为生气斥责她,只好自己到书肆买许多书作为参考,发现解读也各有不同,不同地区差异尤其大。信奉云经主张清静无为,与民休息,为楚国国教。的对瑶经主张仁爱、礼治,积极入世;逸雅一带地区信仰。、幽经主张法治,不分亲疏、贵贱,一断于法;珩幽、江夏一带地方信仰。刻意曲解,多有诋毁,反之亦然。
为此她只能自己猜。
对这一科,心里一直感到忐忑不安。太学是天下第一学府,学生多为官宦子弟,参照这里的解释,应对科举考试是最为稳妥的。
其他科目,她早已烂熟于心。既然身份已经被发现,也就没有必要所有课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