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默了默,良久,他才缓缓道:“若太后真的气消,我自然不会反悔。”
李楹顿时面露喜色,只是心中雀跃的同时,又十分不安,她已死了三十年,她并不能确定阿娘是否还会想着她、念着她?所以阿娘真的会因为这只香囊就原谅犯下大错的崔珣吗?李楹不知道。
若发现连阿娘都忘了她,那她将真真正正,成为一只被彻底遗忘的,孤魂野鬼。
崔珣虽并不太相信李楹的法子,但还是动身去了西明寺,然后果然从住持那里取到了兰香所留的香囊,他将香囊托内侍送到了蓬莱殿,自己则拖着病体等在蓬莱殿门外,他站了一会,内侍前来通传,说太后请他进去。
崔珣如上次那般匍匐跪于殿中冰凉乌木地板上,但此次珠帘后的太后却很快让他起身了,内侍给崔珣送来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貂裘袍,抖开为崔珣披上:“太后说崔少卿体弱畏寒,特赐少卿高句丽国进贡的貂裘袍。”
崔珣轻咳两声,恭敬道:“谢太后。”
他披着白色貂裘袍,静默站着,良久,珠帘后的太后开了口,太后声音有些嘶哑:“望舒,日前西凉国进贡的瑞炭,还够用么?”
“回太后,够用。”
“那便好。”
又是一阵静默,良久,太后轻轻抚摸着手中制作精巧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才张口问出早已想问的问题:“望舒,这香囊,你从何而来?”
崔珣老老实实道:“从西明寺中取来,住持说是一个叫兰香的女子所留。”
“兰香……那是明月珠的侍女……”太后呢喃道:“这果然是明月珠亲手做的香囊……”
打开这只镂空金香囊,可以看到里面的香粒:“这香粒,是用了白芷、姜黄、蒿本、荆芥、细辛、羌活、苍术、茯苓八味药,又加上沉水、白檀、零陵
、雀头、紫藤、苏合、棋楠、藿香八种香料,调制而成,可以缓解头疾,这应是明月珠准备送吾的生辰礼物……”
太后的声音愈发轻了,崔珣只是垂手沉默听着,良久,太后忽道:“望舒,你是如何找到这只香囊的?”
崔珣低声道:“臣惹怒了太后,自然要费尽心思,去想一些讨好太后的法子。”
太后听到,嗤笑了一声:“你倒实诚。”
她细细摩梭着圆形的镂空金香囊,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视的宝物一般:“但是,你这法子很不错,吾很欢喜。”
她将香囊拿到鼻尖,轻轻嗅着香囊的香味,似乎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往事中,有她,还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她良久未语,崔珣也只是垂首,没有作声,忽然太后说道:“望舒,吾是不是从未和你提起过明月珠?”
崔珣垂首道:“太后并未说过。”
太后望着远方,似乎是在望那个她再也无法见到的小小身影:“明月珠这孩子,向来贴心,吾生她阿弟的时候,疼了三天三夜,差点难产而亡,但是生她的时候,却只疼了一个时辰,就顺遂生产,想必,是明月珠舍不得吾受苦啊……明月珠是吾一手带大,她自幼乖巧懂事,极少夜间哭闹,就这样,慢慢长到了十六岁,这十六年,她从不让吾操心,反而总是担心吾的头疾,为此,她遍寻医书,研习调香,只为了缓解吾的头疾,她是那般玲珑剔透,善良明理……吾曾与先帝语,言明月珠是慈氏菩萨赠予吾的无价之宝,可菩萨既然将这无价之宝赠予了吾,为何又要将她收回……”
太后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她哽住,不再往下说,珠帘外,崔珣静静听着,他垂着首,面上神色始终未变。
太后沉默了下,道:“望舒,你到底是如何找到这只香囊的,吾也不愿再问,吾只想让你知晓,明月珠,她是吾最心爱的女儿,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后,更是。”
崔珣开口,道:“臣明白。”
太后轻轻一笑,她抬眼望向珠帘外的崔珣,青年裹着白色的貂裘,身形颀长,清瘦如玉,太后望着他,神情有些许恍惚,她缓缓道:“望舒,你病还没好的话,就让宫里御医看看吧,察事厅的事宜,还仰仗着你呢。”
一句话,崔珣便知道自己已渡过此关,他跪下叩首:“谢太后。”
蓬莱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裹着白色貂裘衣的崔珣徐徐踏出殿门,有眼尖的宫人一眼就认出这白貂裘衣是几日前大朝会上高句丽进贡的宝物,须知黑貂易求,白貂难见,而且这白貂裘衣通体纯白,毫无一丝杂色,更是难得的稀世之物,大周以孝治国,圣人不敢独留这白貂裘衣,而是献给了太后,没想到太后居然一转身就赐给了崔珣。
白貂裘衣一出,便知崔珣已重获太后恩宠。
卢司业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短短几日,崔珣怎么就逆转时局了?卢司业于是去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崔珣找到了三十年前永安公主供奉在西明寺的香囊,太后一拿到香囊,便因思念永安公主恸哭了一场,等心情平复后,便召见崔珣,复了他的职。
卢司业等人扼腕叹息,没想到永安公主虽然已死了三十年,但仍在太后心中占据如此重的位置,一个香囊就能让崔珣官复原职,看来王良是白死了。
众人愤愤不平,崔珣则平静回到府中养病,宫中的御医到底医术高明,几副药下去,他的咳嗽也好多了,高热也退下去了,只是这场病又让他清减了几分,身体愈发羸弱。
虽是如此,崔珣仍然不许人近身伺候,空荡荡的屋子中,他裹着锦被,燃着瑞炭,靠在榻上,轻轻咳嗽着,仿佛在等一个人。
而这个人也很快来了。
李楹的脸上,少了那日的惴惴不安,而是多了些许镇定,她轻轻叩了叩崔楹轻掩的房门,然后推门,徐徐走到崔珣面前。
崔珣眼皮都没有抬,李楹道:“崔少卿,如今你已经重获阿娘信任了,该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崔珣道:“我自不会反悔。”
他用锦帕捂嘴轻咳:“你的案子若要查明,第一步,便要调阅案件卷宗。”
可卷宗,在大理寺。
崔珣执掌察事厅,和大理寺乃是死敌,大理寺是断然不会同意崔珣查阅卷宗的,崔珣也不能找太后相助,因为帮李楹查案的事情,是不能让太后知晓的。
而且李楹也进不了大理寺,大理寺掌刑狱,狱中死者众多,为了以防恶鬼作乱,大理寺内到处都是辟邪之物,李楹一介孤魂,根本无法进入。
李楹问崔珣:“崔少卿,有无其他法子?”
崔珣道:“有。”
“是何法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崔珣悠悠道:“虽然大理寺和我不睦,但是若有足够金银,还是可以买通大理寺小吏,偷来卷宗。”
“金银……”李楹望向崔珣,崔珣移开眼神,淡淡道:“我没有。”
李楹噎住:“我没有想问你拿。”
她道:“我只是想说,我有很多金银,是阿娘烧给我的,这些金银,可以换成阳间的金银么?”
崔珣枉做小人,却毫不羞惭,他略略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一个人,或许他能帮你。”
李楹眼睛一亮,她听崔珣说完那人姓名与住所后,便行了一礼:“多谢崔少卿指点,我这就去找他。”
李楹说罢,就准备翩然离去,崔珣抬眼,看向她纤弱的背影,忽道:“公主留步。”
李楹停下脚步,她回头疑惑的看向崔珣,崔珣默了默,道:“公主,太后很是惦记你,这三十年,她并未忘记你。”
李楹愣住,她慢慢回过头,崔珣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他看不到她的脸上神情,只能听到她似是吸了吸鼻子,然后就加快脚步,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第5章
长安城,三更时分。
大周实行夜禁,暮鼓之后,禁人行,有违反者,笞二十,因此各坊市都静谧无声,大街上除了巡逻的金吾卫,空荡荡的看不到半个人影。
今夜雾气格外湿重,十步之外不见人影,穿着铠甲的金吾卫燃着火把,整齐划一的巡着逻,浓雾中,却慢慢出现了六个壮汉,六人脸白如纸,身轻如燕,抬着一个如亭阁样式的步辇,步辇四周罩着织着宝相花纹样的白色轻纱,顶部缀着璎珞和珍珠,看起来价值不菲,壮汉脚步很快,顷刻之间,就走到金吾卫们面前。
可奇怪的是,金吾卫们居然对这神秘的步辇视而不见,步辇就这般从他们身边掠过,一直抬到西市群贤坊一处气派大宅前。
大宅奢华靡丽,站在门外,都能闻到馥郁沉香香气,想必是主人将沉香末融入泥土之内,建成院墙,宅院才能有此种浓郁芬芳,沉香价格昂贵,且长安城寸土寸金,这般面积的宅院,买下至少要一千贯钱,而大周一品大员一年的俸钱,也不过才一百贯,足以见宅院主人身家之丰,只是这宅院虽建造华丽,但位于西边的群贤坊,长安城西富东贵,且大门只是在院墙上开了一个门洞,属于普普通通的随墙门,而不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广亮大门,又可见主人只是一介商贾,地位并不高。
宅院内,有丝竹声传来,壮汉抬着步辇,身影径直穿过紧闭的大门,来到后宅庭院,只见庭院内,数名肤白貌美的胡姬穿着纱衣,酥胸半露,正浅笑盈盈,跳着胡旋舞,胡姬身旁一个俊秀青年盘腿坐于地上,摇头晃脑击着大鼓,为她们伴奏。
胡姬们跳到兴起,一个腰肢柔软的胡姬旋转着脚尖舞到俊秀青年身边,她伸出纤纤玉手,媚眼如丝,似是邀请青年与她们共舞,青年哈哈大笑一声,伸手握住胡姬的柔荑,加入胡姬中间,与她们共舞起来。
场面一时间变的热闹轻佻,青年本挽着胡姬胳膊跳着胡旋舞,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停下跳舞的脚步,胡姬不解:“郎主为何停下?”
青年望着前方:“买卖来了。”
胡姬们疑惑的左瞧右看,也没看到半个人影,一个胡姬不满嘟嘴:“郎主莫非是不想和奴等共舞,才编出这话来诓奴等。”
青年对她暧昧一笑,顺手拧了把胡姬丰满的臀部:“做买卖才能养你们,乖,下去吧。”
胡姬们不满,但也不敢违拗青年,只得怏怏下去,她们走的时候,还又回看了一下庭院。
明明就,什么都没有啊!
但青年却望着面前步辇顶部轻轻摇荡的硕大珍珠,啧了声:“看来还是笔大买卖。”
他瞧了瞧被轻纱覆盖的严严实实的步辇,然后,随意瞟了眼抬着步辇的六个脸色白的跟纸一样的壮汉,道:“既是求某办事,何必藏头露尾?”
壮汉们将轿子轻轻放到地上,他们腰似乎是直的,弯都弯不下来,侧面身子也薄的和纸一般,几人对轿内之人恭敬拱了拱手,然后便脚不沾地的飘走了。
青年嗤笑一声:“原来是纸人。”
他探究般的观察着步辇,忽然一阵风吹过,青年被风吹的迷了眼,他皱起眉头,举起衣袖遮挡,等到风变小了些才放下衣袖,他看到步辇四周的宝相花白色轻纱被微风吹的飘拂起来,轻纱纷飞轻扬,露出步辇内正襟端坐着的少女。
少女梳着双鬟望仙髻,蛾眉皓齿,清雅秀丽,端庄娴静,正如轻纱上绣着的宝相花,青年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他才喃喃道:“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这笔买卖,值了,值了~”
青年的话语,已经几近轻薄了,但李楹却并未生气,她从步辇起身,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款款走到青年面前,客客气气道:“请问尊驾便是鱼扶危先生么?”
“先生?”青年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嗤笑了一声:“某只是一介商贾,大周最不入流的人物,当不起先生二字。”
李楹真心实意道:“先生虽是商贾,但能穿梭人鬼两界,为人排忧,为鬼解困,靠自己攒下这偌大的家业,为众多无家可归的胡女提供容身之处,自然担得起这先生二字。”
“别给某戴高帽了。”鱼扶危晒笑,他上下端详着李楹:“瞧小娘子这穿着打扮,也不像个穷鬼,说吧,你是何人?”
李楹微微一笑:“我是永安公主,李楹。”
李楹话音刚落,鱼扶危已经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他喃喃道:“永安公主?是那个三十年前,坠水而亡,导致长安城血流成河的永安公主?”
他这话更有些失礼,李楹眸中划过一丝困窘,但她仍旧未动怒,只是轻声道:“是。”
“听闻太后在大周四万座佛寺都燃了长明灯,为何公主还未转世?”
李楹笑了笑,不轻不重的回了句:“先生不是只做买卖么,没有必要打听的如此清楚吧?”
鱼扶危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礼,他敲了敲自己的头,陪笑道:“是某多言了,公主勿怪,勿怪。”
李楹道:“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将阿娘烧给我的钱帛换成阳间的钱财,这桩买卖,不知先生可否相接?”
“某做的就是阴阳互市的生意。”鱼扶危道:“自然可以接。”
这三十年,太后烧给李楹的钱财不计其数,李楹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根金铤,鱼扶危接过锦盒,他掂了掂金铤,金铤每根重一斤,色泽明亮,成色十足,上面还雕刻着“太昌二十年铤”字样,富丽华贵,鱼扶危道:“公主虽然身份高贵,但是做买卖,还是要按照某的规矩来,某换十根阴铤,要收一成的费用,换言之,还给公主的,是九根阳铤,公主若能接受,这桩买卖便成交了。”
李楹颔首:“就按先生的规矩来吧。”
鱼扶危于是收下锦盒,他道:“不过,这几日生意不错,库房中阳铤已换完了,某须去筹措,不知公主可否等待些时日?”
李楹沉吟了下,道:“我虽有急事,但长安城能做阴阳互市的,只有先生一人,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却不知,要等多长时日?”
鱼扶危掰着手指算着:“在公主前面,还排着三十个阴司鬼魂,等着换阳财呢。”
这个数字,让李楹先是惊了一下,然后苦笑:“没想到这过节时分,先生生意还这般好。”
“过节时分生意才好呢。”鱼扶危娓娓道来:“过节法会多,祭祀也多,阴间无法投胎的鬼魂想借十方僧众的威神之力超度,便要拿钱帛去贿赂鬼差,让鬼差放他们去听法会,而鬼差得了钱帛,在阴司又用不完,便来换阳间钱帛,送予其在阳间的子孙。”
李楹听的瞪大眼睛:“鬼差这般做,阎王不管么?”
“世道如此,阴间不干净,难道阳间就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了?”鱼扶危嘲弄道:“若真这样,公主就不会来找我换钱帛了。”
李楹这才记起自己来找鱼扶危换阳铤,乃是为了去贿赂大理寺小吏,这样一看,阳间的确没有比阴间干净多少,李楹苦笑:“先生说的是,永安常居深宫,对天下之事不甚了解,让先生见笑了。”
李楹这般客气,鱼扶危反倒觉的有些歉疚了,他忙道:“公主对不住,某又失礼了。”
他想了想,又道:“公主宽和大度,某不甚惭愧,这样吧,某会将筹措好的阳铤优先供予公主,以表某的歉意,明日一早,公主就能收到九根阳铤了。”
李楹一喜:“如此,就多谢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