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某将阳铤送到何处呢?”
李楹道:“送到宣阳坊的崔少卿府邸吧。”
这回轮到鱼扶危讶异的瞪大眼睛了:“宣阳坊,崔少卿?莫非是那个察事厅少卿,崔珣?”
李楹颔首道:“正是。”
鱼扶危默了下,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了:“公主天人之姿,怎么会和那……那声名狼藉的奸佞搅合到一起……”
李楹只是道:“他能帮我。”
“帮你?”
“是,他是唯一能看见我的人。”
鱼扶危有些懵了:“某也能看见公主。”
李楹摇了摇头:“可先生帮不了我。”
鱼扶危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眼中掠过一丝失落,他自嘲道:“某虽然能看见公主,但某只是一介商贾,而崔珣就算声名狼藉,可他是四品少卿,所以,某帮不了公主,他能帮公主。”
李楹默不作声,但恰是她的默不作声,印证了鱼扶危的话。
鱼扶危苦笑,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一介商贾,连科举都考不了,更别提为官了,可笑,可笑……”
他说到最后,哈哈一笑,语气中尽是愤懑,李楹这才惊觉面前此人,虽轻佻浅薄,可初见她时,却出口成章,交谈之时,也能引经据典,对阴司阳间之事,更能侃侃而言,加上此人名扶危,扶危扶危,扶危定倾,尽忠拂过,或许此人的志向,不仅仅是做一个商贾。
但就算他志向再怎么远大,他的阶层,从娘胎之时就已经固化了,大周沿袭前朝的九品中正制,按门第高下选拔与任用官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门阀的子弟永远是门阀,寒门的子弟继续当寒门,如鱼扶危这般的商贾之子,就永远只能做商贾。
这种九品中正制,让士族门阀的地位都超越了皇权,时人若娶五姓女,其荣光胜似做驸马,大周历任皇帝都有意改革,在先帝之时,终于创立了科举制,不论士族寒族,都可以参加科举,寒族于是开始渐渐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过在士族的压力下,科举制还是有很多弊端,比如科举的考卷不糊名,考生就有了作弊的机会,再比如商贾之子,还是不能参加科举,但比起之前,寒族的命运,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变。
鱼扶危神色已然渐渐镇定下来,他道:“某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士庶之际,已非天隔,说起来,这还是公主的功劳呢。”
李楹有些疑惑:“我的功劳?”
鱼扶危颔首道:“先帝推科举,选人才,以士族反对最为激烈,但太昌血案后,士族被整治的元气大伤,科举也因此顺利推行,所以,是公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周朝的命运。”
李楹听后,并没有因为鱼扶危的赞誉而高兴,反而脑子轰的一声,她真的,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改变了大周的命运吗?
所以,她的死,原来对天下和大周,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么?
第6章
元月初九。
尚在家中养病的崔珣一大早就收到了察事厅小吏送来的锦盒,小吏道:“这是鬼商鱼扶危派人送来的。”
崔珣打
开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九根金铤。
崔珣扬眉,没想到那娇滴滴的小公主,居然真能成功换到阳铤。
他从锦盒里取出一根金铤,掂了掂重量,然后递给小吏:“你将这金铤送给大理寺的曹坤,就说,我这次要太昌三十年,永安公主的卷宗。”
小吏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敢问,而是捧着金铤,恭恭敬敬答应了。
小吏走后,崔珣又唤来哑巴老仆,他指了指锦盒中余下的八根金铤,然后将锦盒关上:“这里面的钱财,还是老办法。”
哑仆点了点头,抱着锦盒就出了门,崔珣跪坐于案几前,他轻轻咳嗽着,案几上摆放着一卷竹简,竹简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崔珣手握狼豪,蘸上朱砂,在“王良”两字上画了个叉。
他合上竹简,沉思良久,此时小吏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李楹的卷宗。
小吏绘声绘色道:“那曹坤一看到金铤眼睛都亮了,马上就答应去取永安公主的卷宗,少卿说那曹坤贪财好利,果然不假。”
崔珣接过卷宗,他打开,细细看了起来,小吏又递上一壶葡萄酒,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少卿,这是卢司业所赠,他今日调任大理寺,特赠葡萄美酒与少卿,下官猜想,这是卢司业向少卿示好。”
崔珣瞟都没瞟葡萄酒一眼,而是随口道:“放着吧。”
小吏退下后,崔珣继续研读李楹的卷宗,不知不觉,天已金乌西沉,六百下暮鼓从承天门响起,坊市喧嚣渐退,崔珣合起卷宗,他轻咳两声,忽觉有些奇异。
那小公主不是急着想查出到底是何人杀的她么,她费尽心思去换了阳铤,为何整整一日都未出现?
他不由看向窗外,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不是李楹,是哑仆。
哑仆将盛着热气腾腾的药汁的青釉碗小心放在案几上,然后比手画脚,崔珣道:“让你去办的事,办好了?”
哑仆点点头,又比划了一阵,崔珣默然:“你说,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
哑仆又点点头,从他的比划中,可以略微看出“不堪受辱”、“上吊而死”的字样,崔珣沉默无语,良久,才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哑仆走后,崔珣静默良久,木窗没有关好,凛冽的凉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冷的彻骨,崔珣喉咙腥甜,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案几上盛着药汁的青釉碗放的都有些凉了,药汁散发着桂枝麻黄等药材混在一起的辛辣气味,崔珣端起青釉碗,准备饮下药汁的时候,那扑鼻的酸涩苦味令他作呕,崔珣未饮下去,而是将青釉碗丢弃一旁,转而随手提起案几上卢司业所赠的葡萄酒,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木门。
门外原来下起了大雪,雪花如柳絮一般漫天飘落,庭院内白雪皑皑,纯净无暇,厢房廊下挂着的六角灯笼中燃着的烛影投射在雪地上,为银雪渡上一层柔和光晕,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与这寒夜白雪相互映衬,美景如斯,崔珣披着白貂裘衣,盘腿坐靠着廊柱,他望着飞舞的雪花,恍惚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年爽朗的笑声:
“十七郎,这雪这么大,咱们还是明日再比试吧!”
“你怕了?”
“笑话,谁怕了?比就比!”
雪花之中,少年如松,剑如游蛇,周围不断传来众人的喝彩声:“十七郎!曹五!好剑法!好!好!”
雪越下越大,雪花与银剑的颜色渐渐交织在一起,崔珣望着雪花,胸腔忽觉闷胀,这份闷胀让他瞬间无法呼吸,崔珣剧烈咳嗽起来,他咳的厉害,苍白脸上也染上一抹艳色,瘦到嶙峋的手腕不由去抓地上的莲花纹凤首酒注,但许是手腕无力,他抓了几下都没有抓起来,到最后,才勉强握住酒注提手,崔珣颤抖着手,也不再将葡萄酒倒入金杯中,而是直接用酒注将葡萄酒灌入口中,灌了几口后,却咳的更是厉害。
他咳了几声,却还想再灌,只是握住酒注时,却看到了酒注上的莲花纹。
崔珣顿住,他抿了抿唇,也不再灌酒,而是如触蛇蝎,嫌恶的将酒注远远扔到一边,身上披着的白貂裘衣因为沾上了酒注里洒落的葡萄酒,本来洁白无暇的貂毛已经染了血红杂色,崔珣索性又直接解开裘衣,奋力抛开。
白茫茫的大地,穿着绛红常服的崔珣坐靠在廊柱上,掩袖剧烈咳嗽着,他望着漫天的雪花,目光虚无,似乎在透过雪花,望向遥远的大漠黄沙。
雪花纷纷扬扬,月色下,忽然出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少女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披风,安安静静,脚步不快不慢,踏雪而来。
李楹徐徐走到崔珣身边,她收起油纸伞,抖落一伞的雪花,然后瞧了眼地上洒落的莲花纹凤首酒注,还有抛到一旁已经脏污的白貂裘衣,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到剧烈咳嗽的崔珣身边,道:“我这里也有酒,你敢喝吗?”
崔珣停住咳嗽,他平静道:“有什么不敢的?”
李楹的酒,是祭祀时的祭酒,李楹盘腿坐在崔珣身边,她倒了一杯绿蚁新醅酒,递给崔珣,崔珣一饮而下,李楹也端起金杯,饮了下去,一杯下去,她呛的咳了两声,崔珣扬眉看她,嗤道:“原来公主不会喝酒。”
李楹老老实实承认:“我确实不好酒。”
崔珣独酌一杯,他仰起脖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对李楹淡淡道:“不好酒,又何必要喝?”
李楹瞥了眼饮完酒后低头轻咳的崔珣:“你有病在身,不喝药,却喝酒,与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崔珣闻言,倒是难得轻笑了一声,李楹又倒了一杯酒,这次没有一口喝下,而是细细抿了抿,李楹喝的很慢,崔珣则喝的很快,两人没有再多言,而是拿着金杯,盘腿坐于廊下,安安静静看着清辉明月,看着如絮雪花,一壶酒很快见了底,李楹抿下最后一口酒,忽道:“我昨夜去见了鱼扶危。”
崔珣也开了口:“此人狂放不羁,愤世嫉俗,尤恨世家贵族,想必,没说什么好话。”
李楹道:“他说话的确很不客气,但他告诉我,说我的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周朝的命运。”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看崔珣:“是这样吗?”
原来她整整一日都未出现,是被这句话伤了心。
但崔珣眸中神色依旧冷淡如水,他道:“是。”
李楹抿唇,她苦笑:“看来我的死,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她忽觉有些冷,她拢紧狐裘,喃喃道:“我一生没做过一件坏事,到最后,连死都能福泽万民,这是我的幸么?”
崔珣没有安慰她,只道:“大理寺送来了你的卷宗,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就不必看了。”
李楹握着手中的金杯,不管她握多久,金杯上都不会出现如人一般的温度,掌心金杯冷寒如冰,李楹扯了扯嘴角,她摇了摇头:“我要看。”
她轻声道:“我想了一天,想通了,虽然这三十年,天下可能都在庆幸我的死,庆幸我的死,让大周有了革故鼎新的机会,但是,这不代表我有做错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应该死,我要追查真相,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她说到最后,话语已愈发坚定,崔珣不由侧目去看她,片刻后,他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来看看卷宗吧。”
酒已尽,局未破。
崔珣与李楹走进里屋,崔珣走在前方,绛红常服被雪花打湿,贴在身上,显得系着蹀躞带的腰身更加如竹般清瘦,李楹忽顿了顿脚步,她转身,关上木门,又去关上开了条缝隙的木窗,将那呼啸的寒风和纷飞的雪花都隔绝在屋外。
崔珣已经拿起案几上的竹简,他咳了两声,然后递给李楹道:“这就是你的卷宗。”
李楹没有去接,反而瞟了眼桌上盛着药汁的青釉碗,药汁已经凉透,李楹俯身端起青釉碗,掌心萤光微现,碗中药汁慢慢变的热起来。
李楹微微一笑,自嘲道:“当了鬼魂,好像也不是全无好处。”
她将青釉碗递给崔珣:“你好像病的很重,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崔珣瞧了瞧青釉碗,他抿唇,不发一言,李楹怔了一怔,忽想起什么,她从腰
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出一块糖霜,放到药汁之中,然后道:“阿耶也怕喝药,他是怕苦,我就在阿耶的药里放糖霜,放了之后,药就没那么苦了,你试试?”
崔珣依旧没有接的意思,李楹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也许装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么样,活着才有一切可能,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活着……”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眼神真诚,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毛色纯白如雪,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崔珣会接受她的劝说,她只是在想,崔珣在帮她查案,她总不能看到他这般虐待自己身体而置之不理,正当她琢磨该怎样继续劝说,崔珣才会喝药时,却没想到崔珣忽接过她手中的青釉碗,一饮而尽。
第7章
烧着瑞炭的房屋温暖如春,太昌二十年的卷宗缓缓铺开,那场引起长安城血流成河的大案全貌开始慢慢展现。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永安公主李楹落水而亡,由于宫中荷花池地处偏僻,而且公主不许仆婢随从,直到一个时辰后,李楹的尸身才被四处寻觅公主的宫人发现。
闻讯而来的太昌帝和贵妃姜氏匆匆赶来,两人在公主尸身前哭成泪人,肝肠寸断,此时的他们,不再是大周万人之上的帝妃,只是一对最普通的失去心爱女儿的父母。
皇后郑氏也赶了过来,郑皇后乃太昌帝结发之妻,出身荥阳郑氏,身份高贵,当她看到脸色惨白毫无声息湿漉漉的躺在地上的李楹时,郑皇后差点晕倒:“永安!怎会如此!”
郑皇后想去触碰李楹,但却被哀痛欲绝的姜贵妃一把推开,姜贵妃是宫女出身,父亲只是一个商人,因为貌美被太昌帝看中,纳为后妃,姜贵妃性情机敏,沉稳妥当,且一直谨小慎微,从未对皇后这般僭越过。
宫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贵妃狠狠将皇后推离公主尸身,然后声嘶力竭喊道:“你不用假惺惺!一定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明月珠!是你!是你!”
皇后呆住,然后大怒:“贵妃,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我没有胡说,就是你,害死了我的明月珠!”
贵妃悲不自胜,她跪爬到太昌帝脚下,扯住他的衣角,恸哭道:“三郎,一定是皇后杀了明月珠!她向来不喜欢明月珠,一定是她!你要为明月珠报仇,你一定要为我们的明月珠,报仇啊!”
皇后吓到连连辩解:“不是的,三郎,不是我杀了明月珠!我没有!”
姜贵妃瞪着皇后,她一抛往日的沉静温柔,咬牙切齿大哭道:“你无需狡辩!你嫉妒我得到三郎宠爱,你嫉妒明月珠让我加固了这份宠爱,自明月珠出生以来,你明里暗里,对我们母女使了多少手段,我怕连累明月珠,一直忍气吞声,但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杀了明月珠!你简直丧心病狂!”
郑皇后分辩着:“不,我没有杀明月珠,我若要杀她,为何又要撮合我娘家侄子与明月珠的婚事,我真的没有!”
姜贵妃哭道:“你不过是想利用明月珠的婚事,让自己重获三郎宠爱罢了,可三郎还是不喜欢你,所以你才一气之下,杀了明月珠!”
郑皇后也扑通跪下,膝行到太昌帝面前,她扯着太昌帝衣角,苦苦哀求:“三郎,我承认,我撮合郑筠和明月珠,的确是存了邀宠的心思,可是,我真的没有杀明月珠啊,我没有!”